皇天之不纯命兮, 皇天哪竟这样变化无常,
何百姓之震愆! 百姓哪何其震惊、凄惶!
民离散而相失兮, 我与君王分离、家人散失,
方仲春而东迁。① 正当仲春二月,被远徙东方。
去故乡而就远兮, 离别了故乡乘舟远去,
遵江夏以流亡。② 将顺着夏水颠簸、流荡。
出国门而轸怀兮, 刚出城门就心中伤痛,
甲之鼂吾以行。 我启程的那天,正是甲日早上。
发郢都而去闾兮, 离开故居,从郢都出发,
怊荒忽其焉极? 我神思恍惚,去向何方?
楫齐扬以容与兮, 齐举的船桨,请慢慢地划,
哀见君而不再得。 我伤心从今再见不到君王。
望长楸而太息兮, 我遥望高高的楸树叹息,
涕淫淫其若霰。 涕泪涔涔,如飘坠的雪珠。
过夏首而西浮兮,③ 过了夏首,我沿江西浮,
顾龙门而不见。 远望龙门已被云遮雾锁。
心婵媛而伤怀兮, 我情思缠绵满腹哀伤,
眇不知其所蹠。 前路渺茫,不知何处驻足。
顺风波而从流兮, 我顺着一河湍流急波,
焉洋洋而为客。 旅人般随水任意飘泊。
凌阳侯之汜滥兮,④ 船儿突然被大波掀起,
忽翱翔之焉薄。 象鸟儿飞翔、哪里去栖宿。
心絓结而不解兮, 解不开心头的忧思如结,
思蹇产而不释。 放不下满腹的愁肠九曲。
将运舟而下浮兮, 我掉转船头乘江而下,
上洞庭而下江。⑤ 朝向洞庭驶离大江。
去终古之所居兮, 离别了祖辈的千年故居,
今逍遥而来东。 飘飘荡荡来到这东方。
羌灵魂之欲归兮, 梦魂牵绕,我要归去呵,
何须臾而忘反。 哪一刻忘记过返回家乡。
背夏浦而西思兮,⑥ 我背对夏浦神思西驰,
哀故都之日远。 故都日远怎不令我哀伤。
登大坟而远望兮, 登上高堤四处眺望,
聊以舒吾忧心。 让我的忧心在望中发舒。
哀州土之平乐兮, 我哀怜这州土依然平乐,
悲江介之遗风。 我悲叹江边还遗留的古俗。
当陵阳之焉至兮,⑦ 大波沸扬,我到哪里止息,
淼南渡之焉如! 浩淼南渡,又将去往何处!
曾不知夏之为丘兮, 竟不知厦屋会化为丘墟,
孰两东门之可芜! 郢都的东门,岂可让它荒芜!
心不怡之长久兮, 我心绪烦闷天长日久,
忧与愁其相接。 胸中交替着忧虑、思愁。
惟郢路之辽远兮, 回郢的道路本就辽远,
江与夏之不可涉。 更难渡江、夏的水急浪稠。
忽若去不信兮, 时光飞逝真难以置信:
至今九年而不复。 不返郢都已九个年头。
惨郁郁而不通兮, 我胸中悲愤郁塞不通,
蹇侘傺而含感。 失意和忧伤在眉间长留。
外承欢之沟约兮,⑧ 阿谀的小人外表柔美,
谌荏弱而难持。 内心却软弱毫无操守。
忠湛湛而愿进兮, 忠贞之士愿进身报国,
妬被离而鄣之。 群小阻挡、总嫉之如仇。
尧舜之抗行兮, 唐尧虞舜的高尚德行,
瞭杳杳而薄天。⑨ 光耀万丈上薄九霄。
众谗人之嫉妬兮, 心怀嫉妒的众多谗人,
被以不慈之伪名。⑩ 却诬以“不慈”,横加嘲笑。
憎愠惀之修美兮,(11) 忠贞的直言遭到厌恶,
好夫人之忼慨。 慷慨的高调被特别爱好。
众踥蹀而日进兮, 小人奔走天天被进用,
美超远而逾迈。(12) 贤人却逐之千里之遥!
乱曰: 尾声:
曼余目以流观兮, 张开我双眼四处眺望,
冀壹反之何时! 盼望着何日是归去的时光!
鸟飞反故乡兮, 鸟飞再远也要回返故乡,
狐死必首丘。 狐狸死了还要面对山冈。
信非吾罪而弃逐兮, 我实在是无罪遭到放逐的呵,
何日夜而忘之!(13) 哪一天、哪一夜能把故都遗忘!
【注】①皇天不纯命:暗指怀王之死。震愆(qian):震惊而过常度。民:人。这里指屈原自己。东迁:屈原迁于湘江汨罗一带,在郢都东南,故称“东迁”。②江夏:即夏水。正与“江湘”即指湘水一样。③西浮:诗人由夏水经夏首入江,本应顺流东下。因依恋不舍,想再看一眼龙门,故反向西浮。后面才“运舟”(回船)向东。前人不明诗人心理,故于“西浮”感到费解,多所圆通,均误。④阳侯:大波之神陵阳侯,此指大波。⑤按舟人惯语,船头所对方向为上,船尾为下。此指诗人船行方向对着洞庭,船后为大江。屈原迁于江南之地,起先在湘江汨罗一带,后来才远往辰阳、溆浦。⑥夏浦,前人指为汉口,似不确。在江水与夏水之间,许多水口均称夏浦(见《水经注》)。前云“上洞庭”,此云“背夏浦”,可知此夏浦当与洞庭相距不远。据《水经注》,当为湘水与大江交会处东北的“二夏浦”。诗人之船由大江转向洞庭而去,正“背”对“二夏浦”。⑦陵阳:清人蒋骥以为在今安徽青阳一带,恐不确,诗人放逐并未远去东楚陵阳。此“陵阳”当为上文大波之神“陵阳侯”之缩写;或曰“陵”即“凌”;阳,扬也。陵阳为大波沸扬之意。⑧沟(chuo)约:柔美貌。⑨瞭:光明。杳杳:高远。薄:至。⑩不慈:古代有人以尧、舜禅让而不传子为“不慈”。(11)愠愉(wenlun):忠直而不善婉转说话的样子。(12)迈:远。(13)关于《哀郢》的写作年代,学术界争议颇大。王逸《楚辞章句》以为,《九章》是“屈原放于江南之野,思君念国”之作,则《哀郢》当作于顷襄王迁屈原于江南之后。但他在本诗注中又有“言怀王不明,信用谗言而放逐己”之语,似又以《哀郢》作于怀王时代了。清人王夫之认为,《哀郢》当作于秦将白起破郢、顷襄王东迁陈城九年之后,大约在顷襄王三十年左右(《楚辞通释》)。今人蒋天枢、章培恒亦持这种意见。郭沫若则继承明人汪瑗《楚辞集解》之说,定《哀郢》作于顷襄王二十一年白起破郢那年,是诗人哀悼郢都沦陷之作(《屈原研究》)。最后这一说,曾被学术界广泛采用。但因与本诗内容以及有关历史背景不太相符,近些年来受到不少研究者的反驳。根据笔者考察,《哀郢》当作于楚怀王容死、屈原被放逐江南的九年以后,大约在顷襄王十三、四年间(前286—285)。本文的分析,即以此为根据。
公元前296年,楚怀王被秦人害死,并于同年“归葬于楚”。这是战国政局中发生的重大事变,在楚之朝野引起了极大的震动。诗人屈原于极度悲痛中,愤怒斥责了造成这一惨祸的令尹(国相)子兰的罪行。子兰恼羞成怒,借手上官大夫,再次向顷襄王进谗。屈原由此被流放到更加僻远的江南。这次流放,断绝了诗人报效朝廷、振兴楚国的任何希望。九年后,诗人遥望郢都,怀着久放不返的哀痛和愤懑,写下了这首令千年以来志士仁人感愤扼腕的名作——《哀郢》。这首诗的内容,主要是对诗人当年离别郢都、流亡江南途中情景的痛切回忆,愤怒抨击了楚国统治者迫害贤良的罪行,抒发了放逐九年、日夜不忘故国都城的凄怆之情。在屈原的诗作中,是又一篇感人肺腑的爱国主义杰作。
《哀郢》大体可分四段。
第一段,从开头到“涕淫淫其若霰”,回忆当年被逐离郢时的情景。诗之开头,即以“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二句强烈呼告,点明诗人流放江南之日,正是“天命”突变、怀王遭难、楚之朝野震惊而失去常度的非常时期。怀王的客死,本已在诗人心中激起了极大的伤痛。而诗人自身于国难当头之际,本该竭其才智、为国分忧;谁料又遭到谗臣诋毁,远迁江南,从此与君王分离、家人相失。其惨痛就尤其深切。所以,即使九年以后回忆起来,心情的凄怆欲绝,仍然无法按抑。《哀郢》的开头四句,因此皆作哭诉般的仰天呼告之声,读来令人酸鼻。诗人怀着如此惨痛,登上流放之路。小船也仿佛不愿离开郢都,在水流中“容与”不进。诗人伫立船头,仰望都城的“长楸”,不禁热泪涔涔,如雪珠般坠落。这些景象,虽然都是诗人九年后的回忆,但因为它是诗人命运发生重大转折关头的非常事件,其景其情都深深烙印在脑海,故抒写得历历如画,仿佛就发生在当天一样,连出发的日期(“甲之鼌”)也都记忆分明。诗中运用重叠往返、反复唱叹的句式,如“去故乡而就远”、“出国门而轸怀”、“发郢都而去闾”等句,“蝉联不已”,极写诗人对故都的难舍难分之情,表现了一种“情思欲绝、涕泣横集”的气韵,格外令人悲痛。
第二段自“过夏首而西浮”至“悲江介之遗风”,描述诗人流放途中的凄怆情怀,曲折淋漓地抒发了他对郢都的依恋。诗人乘坐的木船从夏水进入大江,本应顺江东下;但他却又逆江“西浮”,于远离之际,还要回顾一下故都的“龙门”。他顺着江中的风波飘荡,正如远行之客无所归止。诗中极力渲染江水的波涛汹涌、小船的“翱翔”、颠荡,有力地烘托出诗人内心的忧虑不安和愁肠九曲。他身虽进入洞庭,“灵魂”却西驰郢都,一刻也不忘记回返。半途上还要弃舟登岸,一次次向“日远”的故都遥望。浩荡的江水,也载不下他依恋故国的深情呵!
第三段自“当陵阳之焉至”到“美超远而逾迈”,描述诗人到达流放之地的九年间,对故乡的牵念、对国事的担忧和对党人、群小的愤懑。诗人南渡浩淼的洞庭湖,来到湘水放逐之地。个人的前途早已渺然,祖国的命运却日夜牵挂心头。他看到大厦的化成丘墟,便担忧郢都的朝政荒废(以“两东门”借代朝廷)。九年之间,楚王不准他远涉大江、夏水(“江与夏之不可涉”);眼看着生命如流水般逝去,心中怎能不被痛苦和悲愤所充塞(“惨郁郁而不通”)?诗人因此痛斥外表“汋约”而内心“荏弱”的党人,痛斥信谗恶贤、“好夫人之忼慨”的楚王(顷襄王),正是他日日进用追名逐利的群小,而把贤良忠贞之士斥于千里之外。“众踥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二句,正展示了党人把持的楚朝廷的颠倒和黑暗,包含了诗人的多少不平和愤慨。全诗的回忆在此段中断,愤懑和不平愈蓄愈烈,抒情由此一变为义正辞严的控诉,使这一段在深沉的叹息之中,跳出了激越亢奋的抗争之音。
“乱曰”一节是全诗的结束。诗人追昔抚今,悲愤难抑。当他放眼前途,料想再无返回郢都的希望之时(“冀壹反之何时”),诗中便迸发出一片哭声:“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诗中运用两句比兴,把这位爱国者的恋国深情,表现得格外凄怆动人、催人泪下!
清人刘熙载说:“读屈原、贾谊辞,不问而知其为志士仁人之作”(《艺概》)。《哀郢》正是这样,它是一位伟大志士内心真情的强烈进发,其哀伤、悲愤、痛苦,无不联接着朝政的荣衰、国家的安危。这正是《哀郢》之所以震憾人心的力量所在。在我国早期的诗歌中,描写室妇思夫、男女离情的,不乏动人之作;但能将对故都的思恋,写得如此感人,“如赤子婉恋于父母侧而不忍去”(清人沈德潜评屈赋语),除了本诗和《离骚》外,就很少它例了。清人叶燮说:“诗之基,其人之胸襟也”,“其心如日月,其诗如日月之光”(《原诗》)。当年,司马迁读《离骚》、《哀郢》等诗而“悲其志”,竟至于在汨罗江畔“垂涕流泪”“想见其为人”。他恐怕正是被诗中那光争日月的志士之情打动了罢?
不消说,《哀郢》的感人,与诗人抒发情志的高超艺术也分不开。诗人明明是要抒发流放九年的思归之情,落笔却偏从九年前的离郢入手。其离别之依恋有如此之深,则思归之情切更可想而知了。此诗题为《哀郢》,全诗紧扣“哀”字展开:离郢则“揖齐扬而容与兮,哀见君而不再得”;途中则“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登堤远望则对国事民生的哀愁一齐涌上心头(“哀州土之平乐兮,悲江介之遗风”),居流放之地九年,又是“忧与愁其相接”,“蹇侘傺而含慼。”使眼中所见、心中所想,无不化作对祖国象征的郢都的哀恋,正如一支主旋律,澎湃震响于全诗。抒情诗很容易流于空泛而不真,诗人则善于从对流放途中的“西浮”、“运舟”、“背夏浦”、“登大坟”等细节的具体描述,来展开情感的抒发,造出了上文所说那种一步一回头、步步恋故国的情境,读来自能凄惋感人。诗中还大量运用呼告、问叹句式(如“何百姓之震愆”、“何须臾之忘反”、“孰两东门之可芜”、“冀一反之何时”等),在深沉的慨叹中,不时跳出激越的“变徵之音”,使全诗的情感前浪刚退,后浪又到,冲刷着、撞击着读者的心胸。正是这一切,使《哀郢》虽没有《离骚》那种绚烂多彩、神奇变幻的大起大落之境,却同样激发出慑人心魄的力量。前人说“屈子辞沉痛常在转处”。《哀郢》不以超现实的浪漫主义渲染、铺排取胜,其力量正表现在“气缭转而自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