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过去了
“那些个可爱的早晨和黄昏,像一幅幅图画出现在眼前。夏天过去了,可是还叫我十分想念!”
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眺望着云天。与上海擦肩而过的超强台风——“梅花”,卷起残败的破絮,狼奔豕突着朝远天淡出。蝉,不时地校正着不再流畅的音阶。联想到即将开幕的上海书展,联想到吃香的老课本,心头无端地冒出小学时读过的那篇课文。
夏天真的过去了。明天就要立秋。我在心里反复吟诵那句“夏天过去了,可是还叫我十分想念”。那就连小学一年级都能读出来的简单的文字,组合在一起,却成了律动的诗行,描摹出明快的意境。触及它,就像在拨动你心底久违的琴弦,悄然成韵,几十年来不能忘怀。那是因为,它,不仅仅连着夏天,还牵挂着少年时的那个纯真年代。
夏天,正是我们的暑假。而假期里第一乐事要算游泳了。
游泳,对我们这些乡下孩子来说,是不必等到伏天的。初夏,蚕豆花一开,午后的太阳已很有些烦躁。中午,匆匆从饭篮里扒几口冷饭就出门,目的地是大队里的机口(灌溉泵站)。机口离小学很近,最多也就二百来米。听到预备铃声,套上裤衩奔回去刚好。
机口栲栳般粗的三台抽水机,早已将清澈的河水,酣畅地扬到一间屋子见方的水泥池里。激荡着,形成漩涡,形成急流。随后,欢笑着相互道别,流向两条干渠,再流到道道分渠。最后,流入秀穗的稻田,干涸的棉田。染亮一路蛙声。
机口池子里的水不深,最多也就齐下巴。所以,大人们也不必担心自己的孩子会淹死。那时,我们没有什么游泳裤,大家几乎是清一色的土布“牛头裤”。年纪小的,腰间用蚂蝗筋束着,取其大小便便捷。稍大,则用一条针绗的带条穿在里面,再系一个死扣。之所以这样,那是因为我们那个年龄,常常剥对方的裤子取乐。那“蚂蝗筋”是最不设防的,只能防君子。在课后的人堆里,几个调皮鬼,将其中一位的牛头裤往下一拉,小鸡鸡裸然,境界全出,引来哄堂大笑。这行为流氓倒是流氓些,但在那个年龄段,倒也不失童趣。所以,即便是裤带,也要打死扣。打死扣不要紧,尊严保住了,问题在急便时,可苦了。死结一时打不开,上课的铃声又急催,真是急死人!结果还是拉了一裤衩。如果你有了这样的经历,就被绰号为“污出囝”,女同学一见便笑,而且捂住嘴巴转过头窃笑。长此下去,情何以堪?
不过,对游泳来说,牛头裤自有它的好处——脱穿方便。
我们那时几乎都赤着膊,来到机口的池边后,自己将牛头裤往下一拉,两脚兑几下。随即,一个猛子扎到水底。何等的爽利!
我们那时又是何等的天真。游累了,掬着宝塔糖似的小鸡鸡坦诚相向,赤裸着躺在水门汀上,任太阳烘烤,任清风抚摸。长大后彼此相逢时,会对人介绍说:这是我的“赤卵兄弟”。那真是知根知底的好兄弟,还谁分谁呢?好事坏事一起干,以至于互相代过。甚者,长大后可以托三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
那样赤条条游泳,真是了无牵挂。口渴了,随便喝几口亦无大碍。不像现在,游泳池里下饺子似的全是人。人人都君子似的套一顶橄榄帽似的裤头,好像很文明,其实欲盖弥彰。谁还不知道是那么回事。那水看似绿得发蓝,可你吃一口试试?不敢细想。
那当然是后来的事了。
不过在水渠里是永远学不会游泳的。但我们已在水渠里摸透了水性,待下到河里,就不再怕水了。就像小鸭子,先得在脚桶里试试水,然后再下到小河里一样。
在河里学游泳,一般都选择在水桥边。水桥边人气足,即便遇危险,呼救也方便。
我家门前有一条百尺泾,河水清澈,时有渔船、帆船过往。这就成了学游泳的好去处。假期里,上午十点许,陆陆续续聚来许多伙伴,不下十几个。此时,我爷爷戴一顶草帽,坐在水桥石上,看护我们。
我们一般都在同一个年龄段,相差不过两三岁,也有大五六岁的。所以,水平也不齐。最小的,只是在浜滩边混,搅得河水浑浊。稍大的,则在浅水处凫水,手捏住一个倒扣的木桶,脚在身后乱打一气。十四五岁的,可以游到对浜了。我们游的是清一色狗爬式,水花很大,声音很响。
我家水桥的东面,有一座木桥,不满足于游泳的孩子,就到桥上跳水。有两脚并拢,插蜡烛似的直挺着往下跳的,也有抱团滚落下去的,还有横截着扑下去的。那也谈不上什么姿势,只为享受失重带来的快感。现在专业的跳水基本的要求是水花小,还有什么压水花技巧,可我们讲究谁跳出的水花大,谁就胜出。所以姿势就五花八门。不过这样有危险,水浅时,会插入污泥。或不小心,腿脚没并拢,会击伤卵子。那是锥心的痛,个把星期,脚迈不开步。若腿脚一滑,横着栽倒下去,则拍伤胸膛,得劳伤病,咳嗽不止。所以胆小者,不敢妄为。
也会有女孩子学游泳的。这时我们就不能赤卵了,只得穿起牛头裤。穿了牛头裤很不爽,像拖了个布袋似的,游不动。有时还会有兿鲦鱼误入裤裆内,急了,会嘬你的小鸡鸡。痒痒的,要命!
所以,我们一般都避开女孩子,而且背后骂她们是烦人的小妖精。
除狗爬式、插蜡烛跳水外,我们还“钻水野猫”(潜水),看谁屏气的时间长,潜得远。那是有危险的。河两滩都是东洋草、茭柴筋,水底有滋草,不小心钻了进去,会缠住而迷失方向。我遇到过一回,差点出不来。是隔壁的建国伸手把我拉出来的。
“氽死尸”(仰泳)是另一种样式,那是要有比较高的能耐的。这非大孩子莫属。如果你会了这姿势,当游得累了,可以躺在水面休息,似动非动,像产卵的鳑鲏鱼。不过也有尴尬的时候。有一回,大伙叫雪良作个榜样,给大伙游个样。雪良是我们的班长,个又高。平时出广播操,他是领操。升国旗做旗手,也隔三差五轮到他。今天,他拿出出操时的感觉,一个猛子,扎入水里。由于荣誉感驱使,雪良觉得很有脸面。以至于腰板挺得太直,一截小鸡鸡像鸡头米似的掬出水面。岸上的人们哄然大笑,可雪良浑然不觉,劈波斩浪,披靡直前。见岸上的人们笑得前仰后合,误以为自己游得出色而褒奖呢!
雪良大我们五六岁。笑过后,岸上的大人们议论说,雪良发育了,“接食管”(喉结)都露出来了。我们不懂,“结食管”露出来与小鸡鸡有什么关系?不过以后,雪良再也不敢赤卵游泳了。宁可湿着裤子去上学。见到了女孩子,说不上一两句话就脸红,和我们也渐渐不扎伴了。大概四年级没读完,就扔掉书包劳动了。据说他抵大半个劳力。后来就娶亲了,十七八岁就当起了爹。
大人常说:男孩子要会游泳,不然,长大后放鸭、罱泥、卷草、卖粮咋办?
而我们那时不是这样想的。游泳既消暑又有乐趣,另外,游会后,可以到对浜“阿囝哥”的田里偷菜瓜。“阿囝哥”的瓜田三面临水,一面有一条堰圯连通,而堰圯上用篾竹打着墙篱,无法入内,只有凫水,才能到达。“阿囝哥”的菜田里,有八棱瓜、黄筋瓜、雪瓜。“阿囝哥”睡午觉时,只有他的老伴“柴鸟”看护。“柴鸟”、“脉希”(近视)又有些“聋伴”(耳背),好对付。得手后,我们就游回隔浜塘坨的棉花垄里吃个畅。如果没有下手的机会,塘坨边有山芋,尽管还不到时令,鸡鸡般小,但脆生生的。吃起来“嘎嘣、嘎嘣”。
吃得肚子鼓得像牧场里刚溜过食的苗猪,然后躺在田垄的青草间瞎聊。
吃饱后,我们思路活泛开来,于是就谈理想。“夜壶”说长大后接他父亲的班,做队长。因为队长很威风,队里人都听他的。连小气的“阿囝哥”也摸黑背几个瓜,屁颠屁颠来孝敬他父亲。
“面包”吃得太饱的缘故,老放屁。即便躺着也不爽。而“夜壶”最忌讳。每当此时,他总往边上象征性地挪一挪。有时则从下风换到上风。也许是前世有缘,每学期开学时,老师总是将他的座位安排在“面包”一起,躲也躲不开。上课时,如果看到两人的手肘在桌面上挤来挤去,毫无疑问,一定又是“面包”放了个闷屁。这老师是不知道的,只有我们明白,给“夜壶”做鬼脸。说来也怪,若有几天,“面包”不来上学,“夜壶”倒显得怅然若失,上课老是打哈欠。
在听了“夜壶”的远大志向后,“面包”又放了一个肥屁,接着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考试及格。及格了,就谢天谢地。
“阿必大”更有意思,说,希望家里最近产下的三窝兔子全死光,这样他可以少割些青草了。
雪良躺着不动,不知在想什么,一副班长的样子。
这都是我们那时可怜的远大理想。
唠着唠着,“面包”已鼾声如雷。
“这‘面包’,哪来这么多气,一头刚完,一头又出了。”“夜壶”嘟哝着推了他一把。
不远处,一只麻雀落在芦粟上。那红红的穗子摇啊摇,把瞌睡虫摇到了眼前。
伙计们哪管天上的云在飘,哪管牛虻在屁股边议论。
有一回,我们等“阿囝哥”中午回家吃饭,可偏巧那天“柴鸟”送饭给他。也许近来他发觉瓜田里的瓜少了。所以,一个人坐在瓜棚的阴影里不紧不慢地吃。好像在考验我们的耐心。
我们在对岸的棉花田垄里,耐着性子左等右等,看看“阿囝哥”优哉游哉的样子,大伙都泄了气。正准备挖些山芋解馋时,不远处走来几个女生。我们几个伏在田垄里不动。以为她们也是来偷山芋的。小妖精!正当我们心里嘀咕的时候,却见她们钻进棉花田解起了裤带。而且,就隔我们一根田垄。
我们听得雪良的呼吸有些粗重。
“晦气!小妖精。”不知谁嘀咕了一句。
正在尴尬的当儿,“面包”恰到好处地放了一个响屁,简直雄浑得绝了。那是人气。女生们闻听后,兀然站立,作警觉状。还是“夜壶”聪明。别看他脑袋不规则,长得像《三国演义》里的张松,可脑瓜特好使。可好使有时也不管用,就像灵感需要触发一般。而“面包”这个屁,既免却接下来的尴尬,又激活了“夜壶”的思绪。这一次,简直可以给“面包”授奖了。“夜壶”则巧借“面包”的这一股东风,一下子跳起来。
“哈哈!原来你们也是来偷山芋的。怪不得队长说,这里的山芋少了许多。今天终于捉牢了!”
他觉得“也是”说漏了哥们的马脚,又马上补充说:“前两天,我们刚抓到一个偷山芋的‘刺猬’。”
真是冤枉人了。其实,那些“好事”尽是我们干下的。
“我们……我们是……”那几个女生急得差点哭了出来。
见小妖精们不再高傲的样子,我们都窃笑。“夜壶”却故作大度地挥挥手说:“算了,算了!都是同学,我们也不向队长告状了。可你们以后不要老是到老师那里打我们的小报告。”女生们还想辩解,“夜壶”补充说:“还不走,到时黄鼠狼爬在鸡窝上,谁说得清?”“夜壶”真聪明,一箭双雕。既打压了对方,又给自己解了围。不过“夜壶”说,那得感谢“面包”,多亏了那个屁。此后,我们在老师面前的日子好过了许多。“面包”也因此立了一功,以后也认同了他的这一行为艺术。
在“阿囝哥”瓜田的诱惑下,不出一两年,我们都学会了狗爬式,钻水野猫,氽死尸。凭着这些水性,不是去摸螺蛳、河蚌,就是去挖毛蟹。家里的晚饭菜肴等着我们伺候呢!“阿囝哥”的瓜田虽然吸引人,但我们已没了闲工夫了。
有一天,大雷雨刚过,西天扯起一道彩虹。我们正在百尺泾的支流间摸河蚌。那天的河蚌真多,一会儿就摸满一粪桶,而且,浜滩上还堆了一大堆。大家觉得奇怪间。忽然听到远处的家人的呼唤声。
近了,才知道,隔壁生产队的两个女孩淹死了。
我们即刻联想到那条河是连着我们摸河蚌的河的,再想起大人说的落水鬼……
据说做落水鬼很苦,每天要摸三石螺蛳,爬七七四十九个滩涂(水桥),只有找到替身,才可以解脱。显然,那两个女孩是做替身去了。说不定那些落水鬼已潜伏在我们四周,正觊觎着下手的机会。稍不留神,就将其中的一个拖入水中。想到此,不禁打了个激灵。感觉自己的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再也不敢下水抄近路回家,而是远远地绕回来。
怪不得今天的河蚌这么多!原来如此。风一吹,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两个女孩被人按趴在锅底上,嘴里吐着血水。然后,由几个精壮的男子背着轮番奔跑。然而,她们终于再也没有醒过来,即便她们的父母瘫软在边上,“肉啊!肉啊!”地哭。
那是两个文静乖巧的女孩,比我高两个年级,是老师的好学生。也是那天“夜壶”在山芋田里吓唬的其中两个。而其中一个是独生女,她父亲比我爷爷年纪还大,是五十多岁才得子的,可谓掌上明珠。其哀痛自不待言。不久,百尺泾河滩边出现一个小小的坟堆。来年,种上了一棵杨柳。每年从早春开始,她的父亲——进昌公公,在埋她的地方攀罾。不管有鱼没鱼,独个抽着烟,坐在开满扁豆花的坟丘边,一直到深冬芦花飞扬。
新学年就要开始了。那时孩子多,再说每年的夏天,远近总免不了要淹死几个孩子的。人们悟出了,在与大自然的搏斗中,总是要付出代价的。活着的,好好地活;死去的,也就渐渐淡忘了。人家的事情头顶过,自家的事情心底过。只是她们老迈的父母,还时时记起。
新的语文、算术书本发下来了。我们从吴家仓库的杂货店阿婆那里,讨几张包糕点的油光纸,将新书包好。再闻闻油墨的馨香,将书塞进母亲早已为我们补好的书包里。
夏天过去了。九月一日开学那天,我们挎着书包,走在上学路上,忘却了夏天的不愉快。一路吃着刚登场的芦粟,咀嚼着刚过去的那个夏天。怀想着那篇清纯的课文:
清早起来打开窗户一望,
田野一片绿,天空一片青。
多谢夜里的一场大雨,
把世界洗得这么干净。
耀眼的阳光当头照着,
我们在菜园里拔草。
管菜园的老爷爷送来一桶茶水,
还称赞我们做得又快又好。
老榆树下面是个好地方,
我常常在那儿歇凉。
我把脚伸到树旁边的小溪里,
听知了在树上一声声歌唱。
…………
那些个可爱的早晨和黄昏,
像一幅幅图画出现在眼前。
夏天过去了,
可是还叫我十分想念!
2011年9月22日于枕曲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