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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梅《乡村四月孵小鸡》散文赏析

乡村四月孵小鸡

如果问现在的小孩,小鸡是哪里来的?他们一定回答从鸡蛋里孵出来的。不错,是从鸡蛋里孵出来的。如果再问,怎么个孵法?肯定有许多孩子答不上来。最多只是说从暖箱里孵出来的。这已经很不错了。

我们小时候,虽然也有暖房里孵出的小鸡,由鸡贩子挑着竹篓走家串户地贩卖,但那一般是卖给小镇上的居民的。乡下人舍不得花好不容易积攥起来的几个钱,所以选择自家孵。

那多半是在农历春三四月。清早,亢奋的公鸡早已鹤立在乡场的柴垛上,时不时地梗着脖颈拉几声长调。听得召唤,母鸡早已在窝棚里耐不住了。主人家把鸡棚一开,母鸡们激动地“咯咯”着朝公鸡的方向奔去。公鸡炫耀似的刮闪几下有力的翅膀,故意爱理不理地伸伸懒腰。随即它在地上寻寻觅觅,待发现一粒谷子或麦粒,抑或是其他可吃的东西,就“咯咯”着啄起来又放下,再啄起来再放下,直到引得母鸡们围过来争抢。

此时的公鸡,雄性荷尔蒙激升,鸡冠膨胀得肥厚红亮。喉咙内咕咕有声,不知在嘟哝些什么。随即塌着一侧的翅膀,翘起另一边的腿作挑逗状。于是有一只母鸡伏下身子,其余的母鸡唯恐落后,也次第伏下身子。公鸡就蜻蜓点水似的,给它的妻妾点卯。点完卯的妻妾们,惬意地抖抖羽毛,和谐着结对觅食去了。

那时,每家都有三五只母鸡,一个宅上,总留有两三只公鸡。一个星期下来,能积储至二三十个鸡蛋。主人家就挑选出个大周正的二十来个蛋,小心地放到梅子瓮内,再用棉絮窝好。等待哪只老母鸡抱窝时孵小鸡。

抱窝,是作为母鸡特有的生理周期。一般是在它一窝蛋下完后,就会抱窝。抱窝前的母鸡有个征兆,即便不是看到公鸡,而看到人靠近,也会伏下身子作驯顺状。而且此时,它也懒得进食。这时主人就知道那母鸡要抱窝了。

于是,主人家就将母鸡抱起,放入已铺好鸡蛋的窝内。上面再罩一只畚箕或栲栳,使母鸡处在黑暗中,不辨昼夜。此时的母鸡显出作为母亲的温顺,“咯咯”的叫声也特别的柔和。它轻轻地趴在蛋上,唯恐爪子伤了它的宝贝。又恐边缘的蛋得不到它翅膀的照拂而着凉,便作轻轻的翻动。完后,便微展翅膀,匍匐在蛋上,半闭着眼睛。而等待它的,是一个艰辛又漫长的孵化期。

这段时间内,它不思茶饭。每隔两三天,主人家会把母鸡抱出来。此时的母鸡,极不情愿离开自己的宝贝,有时还会啄主人的手。可主人不怪罪。对于鸡,人们一般都是捉住它的两个翅膀,而这时的母鸡,主人家也特别地看重,就像对待一个坐月子的女人。所以一定是小心翼翼地抱着。虽然是畜生,可它也是母亲呢!于是给它喂上好的谷糠和干净的水。趁机将蛋翻动一遍,免得里面的蛋黄沾壳。

等到孵上个把星期,主人就会趁夜晚,用一张道林纸,上面剪出鸡蛋大的洞,把蛋贴在洞口,就着燎泡灯,拧亮灯火,照照那蛋是否有色(受精)。那蛋在昏昏的灯火下,像月全食刚出来的月亮,晕红晕红。如果发现鸡蛋内有混沌初开似的血丝,那证明这个蛋有色;如果没有血丝,那就无色。这无色的蛋称为“头照蛋”,于是拿出来作一般蛋处理,吃起来口味无异。

孵到两个星期,还要照一次,看看小生命的胎盘发育得是否健全。这过程就像孕妇的做B超。那时,蛋壳内的生命已成雏形,依稀的脉络宛然,眼睛是两个小黑点。蛋黄都积淀在下腹部。如果发现小生命的肚皮与壳粘连,再把它剔除出来。那剔出的蛋叫作“孵退蛋”,也叫“喜蛋”。那时人们都食物匮乏,舍不得丢弃,就放在锅里一煮,吃起来香喷喷的。据说那东西大补,像婴儿出世时的胎盘——药名叫“紫河车”。尽管大补,尽管那个年代没什么好东西吃,但我不敢吃。觉得那是个不幸的小生命,怪可怜的。它未能成鸡而夭折在襁褓中,没能看看这个由人主宰的世界;没能成为一只雄健的公鸡,赳赳地打鸣;也没能成为婷婷的母鸡抱一次窝,养儿育女。真可惜!看来一个生命能到世上来走一遭,诚属偶然。那是比摇中几亿分之一的奖还要难的事情。

孵至十五六天,主人还要给那些胚胎作最后的检查,不过那时已不能用燎泡灯照了。因为那时的胎盘组织液都已演化成肌肉组织,用照的方法是看不见的。于是主人就在一个脚桶内倒大半桶温水,将鸡蛋从老母鸡温暖的胳肢窝下掏出来,放入水中。等激荡的波纹平静后,奇妙的现象出现了。这些蛋大多在微微摆动,相互磕碰着挤兑着。那是因为小生命在蛋壳内,伸胳膊蹬腿的缘故。而一点没动静的,说明已胎死腹中了。于是再剔出。这蛋一般没人吃了。因为上面已有疏松的羽毛,肠子里已有粪便。但也有人喜欢吃这个,就如有人嗜痂成癖一般。几经劫难,原来二十来个蛋,到这时仅剩十一二个了。

三个星期后的晚上。更深人静时传来小鸡孤独的啾啾声,那是第一只破壳的小鸡,至天亮,那声音越来越稠密,因为所有的小鸡都破壳了。

此时的母鸡,已虚脱得鸡冠耷拉着,憔悴得精疲力竭。拎上去分量很轻。此时的小鸡,怯怯的,憨憨的,脆弱得站也站不稳。本能驱使它们觅食,但只能吃些米葫或麦麸。外界稍有动静,立刻往母鸡的怀里钻。它们在温暖而幸福的母亲怀抱里,啾啾出无限的静谧与安宁。

一个星期后,母鸡的体力恢复了,小鸡的脚脖子也硬朗了。作为母亲的老母鸡,就带着孩子们到房屋的四周转悠。这是母亲给儿女们上的第一课,让它们熟悉环境。此时的小鸡胆子很小,不敢离母亲左右。母鸡也特别耐心,找到一条小青虫或者蚱蜢,就先将其摔死,然后啄到孩子们面前,让孩子们吃。嘴里不停地“喌喌”着,呵护周至,像是在教诲又像是在叮咛。把它的生活经验一一传授给儿女们。

待到油菜花火旺,蜜蜂嘤嘤的日子,雏鸡鹅黄的羽毛丰满了。绒团团的,配上红红的喙,粉嫩的脚丫,以及涉世未深而天真的眼睛,实在惹人爱怜。如果因贪玩而一不留神,一只小鸡跟丢了。天空又偏巧有一只鹰掠过。那老母鸡听到小鸡撕心裂肺的呼唤,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塌着翅膀作搏击状,折返回来到处寻觅。一旦看到母亲,小鸡就跌跌撞撞地扑过去,依偎在母亲怀里委屈地啾啾个不停。好似说:“妈妈,以后我再也不敢了。”若是在玩得起劲的时候,忽然下起了阵雨,母鸡就撑开羽翼,把孩子们揽到自己的怀里。小鸡们在母亲温暖的庇佑下,看雨线开出的雨花,看蚂蚁们驾着叶舟艰难地搏击风雨。感恩之心顿生。

你想想,在和暖的春日,一只老母鸡带着一群鸡雏,或在青草地上觅食,或在灌木丛里歇息。或者是两只雏鸡看到一条蚯蚓,于是互不相让地争夺起来,又是那样的较真。不禁使人想起丰子恺先生的漫画《他日相呼》。这一切把兄弟情义与母子间的天伦之乐搅得浓浓的。这是怎样的一种和谐景象呢?

现在,即便在农村,也难得见谁家孵小鸡了。除非是七老八十的农妇,闲着无聊,才好玩似的孵几只小鸡侍弄。我曾细心地观察过现代化养鸡场里的鸡们。它们虽衣食无忧,也无风雨之困扰,就一个劲地下蛋长膘,可它们不知道父母,从未体验过母爱,从未有过兄弟姐妹间的情谊。他们不懂得得食后的相呼,只顾自私地享用。它们懂得什么是幸福吗?这只要看它们的表情与眼神就不难体会。那表情是呆板冷漠的,眼睛里空荡荡的,只有迷惘、空虚、自私。这要怪人,为了满足私欲,而对鸡雏的造孽。由此联想到那些父母遭猎杀后的小象,它们没有父母的身传言教,长大后就成了“问题小象”——叛逆、暴戾,不能与周围的世界和谐相处。再联想到人,鸡犹如此,若人自小缺乏爱的熏陶,则情何以堪呢!

昨晚,我梦见小时候的乡村四月,父母们都下地干活了,村落里阒无人迹,只有温风传来“小河流过我门前”的读书声。随着一两声母鸡得食的呼唤声,一枚枚小鸡跌跌撞撞奔向春花烂漫的绿草地……

发表于2015年第2期《上海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