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密码
曾记得媒体采访行人,问一个同样的问题:你幸福吗?大多都回答是幸福,且说出一番理由。其中一人,他支支吾吾,最后勉强说:“幸福吧!”
其实,这是一个草率的提问。提问者的本意是要人回答“幸福”。但幸福是因时因地因心境而异的。曾经有一个电视剧《幸福像花儿一样》,不谈情节,就它的内涵,我以为有两层意思,一是幸福是美好的;二是幸福是短暂的。花因其美好而人人喜欢,但好花不常开。岂能每个人都幸福?又怎能一生都浸在幸福中呢?
这使我想起一件事。
那是前年,我早晨无事回老家看看。折进村口,看到宅上搭建起临时篷帐,披麻戴孝的人忙着进进出出,伴随着唢呐声和哭嚎声。那是邻居金章伯伯过世了。
前天我还见着他打招呼,不好好的吗?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母亲说,金章伯伯是吃着晚饭,趴在饭桌上去世的。
深秋季节,稻谷已登场。那天太阳很好,老人的大儿子晒了满场的稻谷。闲不住是老农民的习惯,其实根本不需要他干什么活,但他早早地拿着翻筢,有意无意地翻着稻谷兼看鸡鸭。门前就是一条大路,他和走过的熟人打招呼。停下来就眯起眼凝望熟悉的田畴与村庄和杂草丛树,似乎永远也看不够。
他尽管已九十二岁了,但眼不花耳不聋。年轻人聊天,也不插嘴,往往只是在边上静静听。他明白自己已不能楔入年轻人的话题了。那多半是边听边瞭着田野远村微笑,那笑意是晕化在他的皱纹里的,无法用坦然、会心、满足来形容,这是这个年龄的老人特有的微笑。冬天里,他常常戴着棉帽,穿着棉袄棉裤,手相拢在袖管里。他不喜欢儿女买的鸭绒、丝绒的,即便被子,也是老棉絮的。他说盖着心里踏实。
除了我,小辈想听他唠陈米烂谷子事的不多。有时他见我站在场角,就慢慢过来。我常常问他些村里的旧事,他如数家珍,一直从我的曾祖父说到祖父及村里家族的兴替。说着说着他突然会冒出一句:这弟弟好来。我的理解,那多半是由于我的倾听。其实,他也孤独。老伴早早去世,虽然与儿子住在一个檐下,但毕竟少有人倾听。
他是个乐观的人,年轻时肯定不乏幽默。有时他儿子阿杜当着我们开他的玩笑。见他健康硬朗,阿杜就对一起聊天的说:老头子身体好,与他年轻时喝过两次农药遭过一次雷打有关,把身体里的病菌都杀灭了。大家朝他善意地笑,他听后在一旁苦笑说:你们这帮囝不晓得,那时多苦啊!
其实,喝农药是确切的。一次是家里孩子多,口粮不够吃。自己往往饿着挑担,想想怨气,喝了瓶底里的“二二三”农药。一次是“文革”期间,他是老队长,造反派说他多吃多占。冤枉啊!又喝了一次“二二三”。至于那次遭雷,那是怕牛被雷殛,耕牛是农家宝,更何况自己是队长呢!就到打车棚里想把牛牵回来。结果一个滚地雷打在牛车棚顶上,他晕倒了。醒来时见牛在吃草料,老妻与五个儿女在边上哭。他伸了个懒腰说没什么,像睡了一觉,关节很酸痛。
金章伯伯终其一生,是个老农民,种田的老把式。他说现在的社会真好,吃穿不忧,也不必作为生活在最底层的农民而担惊受怕。那是指解放前的经历,他曾给新四军运军粮摇过船,被保安队拉去养过马,也被土匪逼着望过风。他复杂的背景自然在“文革”遭罪。其实,那都是出于底层农民的无奈。现在好了,那是他从心底里发出的感激。他喜欢吃肉,就隔三差五地到肉庄上买来肥肉,掺和黄豆,将砂锅放在灶膛里炖。门前的河早被电镀厂污染得一阵黄一阵黑,但他还在里面淘米、洗菜。他说自己喝这条河里的水长大的,哪有什么毛病?但村里人喝这条河里的水,年轻人死了不少,而他却好好的。这真是他那两次喝农药一次雷击炼成的吗?
那天,他儿子阿杜从田里回来,将稻谷推拢,并灌袋。照例老父亲会出来搭一把手的。然而不见动静。进屋一看,老人已趴在饭桌上,叫不应了。
村里的老人都说,老金章福气好来,那是前世修的。上了年纪的农民都相信因果报应,福气好是指他说走就走,没有一点痛苦折磨。
我猜想,他虽没有一点告别这个世界的迹象。但冥冥中似乎已感觉到了。不然为什么要跟每个路过的熟人打招呼呢?若在平日里,他往往是看一个人远远走来,不管那个人看不看他,但他总是点点头,再目送那人远去。而那天却那么地道呢?
他一生即便屡遭磨难,但其实是幸福的。他在告别这个世界时,看到了一场地金黄金黄的稻谷,虽然没吃上新米饭,但吃着肥肉炖黄豆。那是一个农民的满足。满足就是幸福,即便那满足也是蛮卑微的。
你说他幸福吗?他被生活所迫而喝“二二三”农药,被拉去养马、望风,以至于“文革”批斗,那肯定不幸福。但当他生活无忧,看到丰收的景象,那幸福是不言而喻的。即便在他踏入另一个世界的刹那,他也是幸福的,因为他满足,所以走得安详。
你若去问一个整天花天酒地的人幸福吗?他也不会觉得幸福。
只有尝到了人生的苦与甜,才会感到幸福。
常常有人感叹幸福在哪里。有人说幸福的密码掌握在上帝手里。其实,幸福的密码就在你心里,你就是上帝,重要的是你不要被纷扰的生活搅和得忘记了密码。
发表于2017年2月10日《新民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