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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梅《他日相呼》散文赏析

他日相呼

这其实是齐白石先生漫画的题识,我借用来作为本文的题目,是有其原因的。那时刚进大学,我们这一批人,不像一起进校的老三届,在中学时代,还读到些书。吾生也晚,等到读完“村东有小河,小河上有座石桥;村西有铁路,铁路边有个车站”时,那个离乱的年代开始了,要读书也没有课本了。所以,几乎仅识字断句,差不多会造句罢了,岁月蹉跎,更谈不上读什么书。等到革故鼎新,恢复高考,在懵懵懂懂间进了大学。

我校图书馆的藏书,在高校里面算是丰富的(其实,再小的图书馆,要对付像我这样的新生,还是绰绰有余的)。我这个乡下来的老土,有如刘姥姥进大观园,目不暇接。进图书馆后,觉得一切都新鲜,漫无目的地在书架上乱翻一气。有一回,偶然翻到一本发黄的《丰子恺漫画选》,忽然觉得耳目一新——这与“文革”期间的所谓漫画迥乎其异。那简练的笔法勾勒出的意境,以及画中流露出的淡淡的忧伤,深深地感染了我。那《爸爸不在的时候》、《瞻瞻的车》、《星期日是母亲的烦恼日》洋溢着童趣;《断线鹞》、《昔年欢宴处,树高已三丈》流露出对流逝岁月的感慨;《挑荠菜》、《挖耳朵》、《话桑麻》充满着乡村生活的意趣。

而更使我日后难忘的,是后来记不得在哪里见到的齐白石先生的画作《他日相呼》了。

画面上,两只雏鸡用喙争夺着一条小青虫。两个小家伙争得那样认真,以至于各自的脚、脖颈绷得紧紧的,互不相让,难分伯仲。配上题识,意思是:别看它们小时候兄弟相争,待长大后,它们们将是一对互相照应的好兄弟、好伙伴。使人联想起梅尧臣“寒鸡得食自呼伴,老叟无衣犹抱孙”的诗句。不仅画面简洁,趣味无穷,更重要的是寓意深长。谁小时候不和兄弟、伙伴们打闹相争呢?

时间虽然过去了这么些年,但这一画面,不时会在茶余饭后跳出来。

是啊,兄弟的亲情,小伙伴之间的友谊,其实都是在童年的争吵嬉戏之中建立起来的。他们当年不懂事,常常为琐屑小事,争得互不相让。但到各自成人后,那些争吵的小事,却成了他们美好的回味、感情的纽带,终生的友谊。“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即使时隔多年,纵然音容依稀,但一提起儿时玩耍的事,由岁月造成的距离与隔膜就会烟消云散。

我们当年一起上课捣蛋,一起掏鸟窝,也一起像模像样地学雷锋。曾经有许多可笑的理想,有的实现了,有的则随风而去。生活用它特有的逻辑,改变了理想的轨迹,就像把一群无知的少年,雕刻成皱纹纵横、满脸胡茬的壮汉。毕业时曾套用陈胜的那句“苟富贵,无相忘”相期以后要照应。也许,这样很庸俗,其实我们本来就是寸光俗人,更何谈高雅了。

伙伴们刚毕业时,还少有来往,还一起喝喝老白酒,谈工作,谈傻帽领导,也谈自己的青春秘密。渐渐地,音讯少了,偶或通一个电话,也不知说什么,还不如当年大家在一起调侃带劲。大家都奔波于谋生呢!

我的同学,差不多农村的居多,命运也与其父辈相仿,大部分在乡镇企业;有的干脆是纯农民,种十来亩地,喂一圈猪。娶妻生子。重复着简单的农活,每天看太阳东边升起,西山落下,过着单调却宁静的日子。

不过有时也不甘于这种寂寞平淡,就像曾经的天鹅,如今成了对天长鸣任人宰割的草鹅。有时不免仰望长空,其实那不是长鸣,细细品味实在是叹息。有时回家,在田间遇见昔日的伙伴,燃上一支烟,虽然是相对忘贫的友谊,但仍不免感慨。“本指望下一代读书读得好些,可这小子像我一样,不是读书的料。看来又是接班种地的一代。”同学苦笑着摇摇头。我想对他说种地有什么不好,大家不种地,哪有米饭吃?可我又不敢说,有点心虚。自己也觉得站着说话腰不疼。

“再说以后土地都征用完了,看他们靠啥吃饭?”他指的是下一代。见我无语,他补了一句。

那是个问题吗?我不敢发表什么意见。我们相对抽了好几支烟,任夕阳把我们的影子钉在广袤的田野上。

我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

前几天,我正在办公室,门卫电话里说,有人找我,他们不让进,但那人看似农民,可口气挺大。我匆匆下去,原来是同桌民贵。已是晌午时分,他好酒,量也大,我就同他找了一家小酒馆坐下,不然他会说我不够义气,老同学见面连酒也不让喝。

我们是赤屁股兄弟,捣蛋总是两个人唱双簧。记得第一次喝酒是在毕业时的我家,居然各喝一瓶熊猫白酒,两人都泥醉。他好斗殴,而我跟他相反,老师的话他只当耳边风,但他就听我的。我说你小子凭什么听我的,我的拳头又没你硬?他说,他也不知道,反正服你这小子。他说,我属老鼠,大概你是属猫的,所以服你。我说,你扯淡,没有属猫的,除非是越南人。

他其实是下岗了,想托我找一份工作。他总以为我在外面混,会比他有办法,再说,我所在的那家公司看上去还挺体面的。其实他哪里知道,姑且不说金融风暴,即使往日,我也爱莫能助。套时下的话,我只是一般的打工者,说了也白说。不过,又不能一口回绝,就对他说,你自己再找找看,我这里给你留意着,待有机会,我告诉你。他似乎挺满意,我们连碰了三杯。

他说儿子刚工作,还要给他娶媳妇,老婆身体不好,所以找工作是首要的,如实在找不到扫厕所也行。我听了心头不是滋味。问他还能喝一斤白酒吗?他说,不行了,最多也就半斤,能有酒喝就不错了。送他的时候,他已有些醉,推着破自行车上了三次才骑上去,歪斜着走了。边走边自言自语:毕竟是老同学是哥们。

其实毕业后,虽然少有往来,但我们中的谁只要有婚丧喜事,民贵要数最热心的一个,围着围兜里里外外张罗的总是他。待席散人静,他一个人由东家陪着惬意地喝烧酒,唠家长里短,叹生活的艰辛,时间的流逝。往往都是醉了才回家。

隔三差五的,有时早晨开门,我家门口会有一些青菜萝卜什么的,我知道一定是民贵,趁出卯时卖蔬菜送来的。

这件事已过去半年了,我为自己受人之托却未能践诺而内疚,他也未曾来一个电话打问。其实,他明白得很,就是他托我那天,已经知道那是托词,只是不挑明罢了。但我依然相信他是理解我的,因为我们毕竟是好兄弟,他体谅我的无能与难处。

不过,我每想到齐白石先生的《他日相呼》,就想起民贵与毕业时相约的那句话,想起那句话时,就不免恻然。然而又想,“他日相呼”其实不限于实际的帮助,更重要的是精神的相应。吾辈是庸人,不能到达“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境界,但我们依然守着“他日相呼”的情怀,这实在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再想想,这其实也是我对自己无能又无奈的安慰罢了。

2008年10月于枕曲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