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有味道吗?
大年三十回老家过年,在我也不例外。但近年来,往往住下来。一则是缘自父母渐近八秩,而自己也趋老景,“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之体味尤深;二则到老家寻找儿时的年味。
照理,腊八粥一煮,过年的氛围便浓起来。而时下,尽管媒体上的腊八粥煮得热气腾腾,但人们却觉得如今过年,越来越没年味了!于是,不是选择远足,便遁入虚拟世界。那几乎都是年轻人,而上了年纪的则摇头喟叹:没年味!
那什么是年味呢?
是吃不尽的鸡鸭鱼肉?靓丽入时的服饰?还是大面额的压岁钱?那曾经的企盼,如今都不缺,怎么反而觉得没年味了呢?这倒使我忆起儿时的过年了。
一清早,随着门臼的吱呀声,村户人家的娃们如鸡鸭般汇集到乡场上。不是斗鸡、翻三角片,就是打弹子、跳房子。
玩得脑门上热气腾腾。边玩边大嚼花生、枣子、柿饼之类。主妇们则铲刀插在腰间,从灶间到水桥边跑上跑下,不是洗刷锅盆就是婆媳姑嫂围坐在一起,捏圆子,蒸方糕。男人是一家的主,这时早已套好袖套,系上围裙,准备为过一个体面的年而大显身手。因为是男人,肩上有担当,心里有计划,此刻往往不紧不慢吸着烟。不一会儿,场角边汇拢着三五个男人。虽然是腊月,田野里,冬麦与油菜已顶破盖着的河泥,探出脑门试寒试暖。最好下一场大雪,这样能冻死越冬的虫蚁,来年春熟长势好。男人们这样想。他们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在撒欢的儿女和田野间切换,若有所思。家家木框的门窗,已在空闲时抹了桐油,透出厚朴的赭色调。或许还有一个老头正早早地贴起了春联,或神荼郁垒的门神。
乡场早已收拾得干干净净。除夕那天,抑或天空集结着黄云,老人念叨说:那是下雪的云。三五塔尖的柴垛上,麻雀部落整天忙着翻找残存的秕谷,打闹着挤兑着,不知是在准备除夕的晚餐,还是在为即将来临的大雪储夜粮。但不管怎样,它们永远雀跃乐观。因为要过年了,一切等过了年再作计议。
也许玩累了,孩子们将栅篱间一种叫“麻雀棺材”的干果实掰开来,吸口气用力一吹。那带着种子的芒絮便随风轻扬。哦!下雪了。这时,谁也分不清哪是芒絮,哪是雪花。这年就越发像个年了。
等到空气里弥漫着水笋焐肉、干蒸圆子的荷叶清香时,那多半已薄暮。同族的人家往往聚到一起,那是祭祖时分,合上大门,点起蜡烛。嗅到久违的年味,再野的孩子也要回家,他们要面对祖宗的牌位上香磕头。慎终追远,香火是继。否则被视为大不敬。
而真正到称彼兕觥而祝万寿无疆的年夜饭时,已是华灯初上了。那年代,物质生活相对贫乏,过年的鸡鸭鱼肉那不是平日里能享用的。作为孩子,难得能吃这么全,这么畅。这一切,都是孩提的我们所企盼的。其实大人们为了孩子,日子要艰难得多,只是我们还懵懂罢了。
在家家扶得醉人归的深夜,不甘寂寞的孩子们会对长夜摔几个奢侈的鞭炮。算是给旧年画个句号。梦着长大,梦着下一个年。
这难道就是年味吗?除夕夜,漫然听着春晚的节目,我这样想。
父母老了,等不及曲终人散已睡去。我踱到乡场上。在午夜热烈的爆竹声响过后,四野是一派寂寥:没有孩子,没有夜归的醉人。化工城的灯火折射成天光,勾勒出村树的轮廓。杭州湾的暖湿微风,捎带来春的气息,唤醒远处偶或的犬吠。这倒有“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的意境了。
忽然觉得,所谓的“年味”,其实是一种期待。如今,物质上什么都不缺,这方面的期待没了,年味也就寡淡了。
再想想,那期待不只是物质上的,更多在精神层面。没了期待,就没了寄托,没了寄托则怅惘。就如长夜。我们怎么赋予“年味”新的内涵呢?
年,有味道吗?没有。它只是一个时间的符号,一道谁也绕不过去的门槛。年,没有味道吗?有。它是岁月沉淀在人们心底的甜酸苦辣。
发表于2017年1月24日《新民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