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忆河工隆冬时
初冬的一天,母亲来电话说,门前的百尺泾要疏浚了,趁此机会,顺便将年久失修而倾攲的石水桥重整一下;边上那棵斜倚的照水柳树,由于河水的侵蚀,河岸的水土流失,也早已露出了枯瘦的根系,随时都有因风而倒的危险,还不如借此倒了它的树冠,再作些加固。
回家站在水枯了的河床边。只见几位操作工,握着几台高压水枪,正在将河底的淤泥冲刷成泥浆,然后用大扬程的水泵将其抽入低洼地。水落石出的河床内,青泥间长出的,尽是废弃的塑料桶、破尼龙网,损毁的陶罐、玻璃片,就是少有了水草、鱼鳖。原本散发着青春气息的河道,豁出了生锈的牙床,空荡荡的,错落着的水桥们似几颗老旧的恒牙。那张着的干瘪的嘴似乎想告诉你什么,但她什么也没能说。我站在那里,也想对她说,但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百尺泾,顾名思义是一条不宽的小河。她有多长?不知道。长大后翻地方志,才晓得也就七八公里长。不过在儿时的眼里,实在是一条欢腾而乐趣无穷的河。
每到春夏间,我们在那里戏水学游泳,捕鱼摸蟹自不必说了。即便夹岸翠绿的芦苇茭白,风过处的“沙沙”声,也已令人神往。种类繁多的鸟雀,在其间歌唱着营造属于它们的生活;两滩是苍茂的东洋草——那是喂猪的上好饲料;清澈的水中,荇藻参差,从流荡漾。抑或还有些许菱头,几茎紫芡。似动非动的小毛鱼,懒洋洋的,见人也不陌生,爱理不理的样。这不得不使你联想到“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的诗句。
秋冬时分,河面上传来家鸭旷达的呼唤。傍晚,农家人点一下归巢的鸭子,冷不丁地发现多了一二只。哦!原来混进了几只野鸭。那是失群的野鸭,人们一般也不会逮了吃。这样过不了几天,等到天空传来野鸭群召唤的时候,那几只野鸭重上青天,加入了迁徙的行列。只是到了开春孵小鸭时,人们才发现,有些毛色与家鸭迥异的小鸭。那自然是野鸭的后人了,只是它们自己不知道罢了。但长大后,它却具备了同伴们所没有的飞翔本领。当渔工驾着柳叶似的划桨船,载着鱼鹰过来时,它们会本能地飞起来。不过它们已被同化,也不再飞走了。这样的几率当然是很小的。
那时的河水,经过了灭钉螺、消灭吸血虫,是能够直接地饮用的。在田里干活的农民,干渴了,趁劳作的间隙,会撅起屁股,从河里掬水解渴。
读到此,也许你在纳闷:先生老悖乎?说了那么多废话,莫非跑题了吧?其实非也!我只是想说明,当年我们的水系是那么干净,我们的家园是那么的美丽。其功劳得归于隆冬腊月的兴修水利,以及积肥罱河泥清理河道。每年冬天的疏浚河道,我们本地人称作“开河”。那时机械设备少,开河几乎都是靠人海战。这样的用人力开河,从五十年代差不多一直延续到八十年代初,几乎年年如此。我们那儿地处杭州湾,雨水丰沛,节候分明,但每到夏秋的雨季,农民往往有水涝之苦。所以开河的目的是排涝保丰收。
那时的农村,那时的农民,每年一到晚稻上场时,早已在准备开河的事了。队长与会计及仓库保管员算盘拨几个通宵,码出晚稻的收成,该交多少公粮,该分多少口粮,余下的要留足开河工地的用粮。那是力气活,吃饱了才上劲,挑起担来生龙活虎的,不影响工期。每家的男劳力,趁秋后农闲的当儿,刨上几根上好的榉木扁担(因为一个男人在此期间,挑断几根扁担那是家常便饭,不然,就算不得男人);备好几对挑泥粪箕,沤麻、捣麻,绞好许多麻绳;用新登场的稻草,编织一打草鞋,再缠上布条,使之结实耐用又不打脚。这样,赴河工的事算是准备就绪了。
开河这一走,虽离家不算远,也就二十来里路,但要两个月不回家。女人们特为自己的男人,宰一只初春时养大的萧山小公鸡,犒劳自己的男人。那鸡,家里其他人是不让吃的,小孩子也至多喝些血汤,匀些鸡头鸡脚什么的。开河是苦劳力,一条河开下来,男人们都要掉几斤膘。女人心疼自己的男人呢!
那开河,有的是在生地上开一条新河,有的则是老河道疏浚。每到白露为霜的清早,河工上人头攒动,喧声鼎沸。高音喇叭播放着激越的歌曲,每个生产队插一面红旗,大队部还飘扬着五颜六色的彩旗。拖拉机、手推车,更多的是农民们用肩上的扁担,硬生生地平地挖出一条河来。他们排成雁阵,让扁担欢歌,让沉重的担子,升华成亢奋的劳动号子。那阵势不亚于北京奥运会的团体操。你想想,那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十几二十里的河滩上,出现这样的情景,这是何等的壮观,何等的气魄。不由得使你不受感染。
起初,老北风有些凛冽,渐而,一阵寒流,地表开始结冰。原本爽利的沃土,转而成了硬邦邦的冻土,铁锹再也铲不进去,即使用羊角镐砸上去,也梆梆作响。但为了赶进度,于是烧开水浇。其实,何止是那开水呢!就凭那冲天的热情,也会使寒流退避三舍的。更何况河工上大都是青年后生,他们都是青春勃发的年龄,火旺着呢。套句本地的俗话:那是躲在柴垛里,能使干柴燃得起来的年龄。为了鼓干劲,工地上会搞一些挑土比赛,先是生产队、大队一级级比出来,然后每个大队比出的冠军集中到公社,参加总决赛。那往往是在工程接近尾声的时候,既是决赛又是抢河底。那都是彪悍精干的后生,手上都有三百来斤的壮力,他们个个光着膀子,显出虎背熊腰。那十几条汉子,就像即将冲锋陷阵的蒙古马,寒风撩起他们的毛发,阳光照射着他们赤酱色的背脊。
我所在的队里的阿仁,是远近闻名的力士,他差不多一米七的个儿,一脸络腮胡,扇形敦实的身板,如一块铁疙瘩。他能挑三百公斤的重量走一里地不用歇肩。但他却一脸的和善,总是笑呵呵的。有一年隔壁队里给一头牛犊上鼻栓,也许给惹恼了发起倔来,一地里狂奔,众人降伏不了,正巧阿仁做木匠回来遇上。结果他一路狂追逮着了牛尾,死力拖住,他的脚下,刨出一道深深的辙。那强牛挣扎一阵后,就乖乖就擒了。本来大家不知道阿仁的好力气,自此就传开了。当然,那河工的挑泥比试,有阿仁在,总冠军就非他莫属了。决赛那天,看的人自然不少,还招来了许多年轻的媳妇与俊俏小姑子,她们一是来看自己的男人,这是一个很好的借口;一是来看那些英俊的小伙子的。那个个都是有模有样后生,一旦相中了,不是自由恋爱,就是托人说媒,非弄到手不可。阿仁的俊媳妇就是这样结缘的。
有一回开河,正好遇到一家殷实人家的老宅,开河时要搬动场角的石狮子,人们要看阿仁的好戏,就说:“阿仁,你要搬得动那石狮子,我们都服了。”
阿仁绕石狮子一圈,说:“赌什么?”
大伙说:“赌两瓶熊猫大曲!”
“两瓶太少,四瓶!”阿仁说。
“四瓶就四瓶!”
阿仁紧了紧腰带,舒展一下筋骨,蹲身抱起石狮子,一抖胳膊,“嗨”的一声,将石狮子扔下了河堤。大家爆出一阵兴奋的吆喝声。那样子,不由使人想起《隋唐演义》里那个大转世的李元霸来。
阿仁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说:“怎么样?你们中几个去把它搬上来,晚上的酒也有份。”那石狮子也有五六百斤,后来由六个壮汉才费力地搬上岸。
不过阿仁却服烧饭的老颜,别看他现在是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头,他才是真正的大力士,在整个新寺镇范围,说他的大名,没几个人晓得,若说大力士谁都知道。据说当年闵行码头的脚班(这是我们那儿对搬运工的称呼),个个称他大哥。原因是有一天,大力士去闵行,上码头时正巧脚班们在往岸上抬柏油桶。大力士走得慢些,也许是他故意的。脚班们大声地吆喝他。大力士爱理不理地嘟哝一句:“咋呼啥?不就凭点力气么。”
脚班们卸下担,围拢来找他的茬。说:“呵!这小子口气倒不小,让他试试,倘若抬不了,就请他吃生活。”
这柏油桶装的是柏油,有四五百斤重,脚班们是两个人抬的。大力士说:“不用两个人了,这多麻烦。这样吧,你们给我系好绳子,我一人挑两个就是。”结果他挑着两桶柏油,随着翘板“吱咯吱咯”的呻吟,脚班们还没缓过神来,他已将两桶柏油稳稳地挑上码头了。做苦力的人豪爽,拉住他喝酒,那天他喝了二斤高粱酒。那些人称他好酒量,更服他的神力,拜他为大哥。以后我们那儿的人,若在闵行码头遇上麻烦的事,只要一说是新寺的,他们就问认不认得大力士,那些人就说是大力士的老乡或远房亲戚,就会得到帮助。其实他们都不认识他,只知道他的名声。
那都是年轻时血气方刚才干的事,现在的大力士已廉颇老矣,只能在开河工地烧饭。阿仁扔石狮子时,他也在人群里看,只是眯缝着眼赞许地点了点头。我那时只抵得半个劳力,专门端锹铲泥。不过也梦想着哪一天自己的胳膊粗成小榆树,出落成一条精壮的汉子,这才是男子汉,受人尊敬。
河滩上几乎都是清一色的男人,十天半月不回家,男性荷尔蒙明显超标,所以时不时地寻找发泄的通道。这样队与队之间,为一堵墙的争执,会擦出火星。汉子们往往就此开架。但这种争斗,不会用家伙,如扁担、铁锹什么的,只是放下家伙,相互撕扯着到堤岸上,扭打起来。一般也不用拳脚,大多就是像阿Q与小D的龙虎斗,一个进两步,一个退三步罢了。再厉害,也就滚下河堤,浆得像泥菩萨似的,不伤脾胃。完了就相互一笑了之,晚上说不定会在一起喝烧酒呢!
我们队难得遇到这样的事,因为有阿仁在。虽然他一直笑嘻嘻的,也从不听到他与人打架,但有他的威名在,谁也不敢造次。但我们这几个半大的毛头小伙子,倒巴不得看人家打斗,这既过瘾又能稍事歇息。
开河虽然很累,但也有意想不到的乐趣。
譬如,挖着挖着,会挖到几枚古币、瓷器什么的。各生产队烧茶送饭的一般都是少妇或年轻女子,她们悠悠地挑着担子过来,那茶与饭会显得特别的香甜。男人们一边干活,一边议论哪个送茶送饭的女子长得最俊,走路的姿势最好看。那当然是男人们的事,我们才半大,羞于置喙,可于心也戚戚焉。俗话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果真如此,不知不觉太阳就落入树丛了。
那些开河农民的吃住,大多也借在就近的农民家。宾主都是种地人,加上一样的农家氛围,一旦收工,那劳累了一整天的人们就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温暖感。那时副食品供应紧张,猪肉也凭票,所以开河前得一家家地将肉票收起来,到时队里出钱每家出票,以解决开河者的吃肉问题。中午的饭菜由炊事员挑到河滩上,也就比较简单;晚饭相对丰富些,往往都有肉吃。男人吃不上肉,第二天干活没力气。那肉一般是猪头肉、肥肠,或煮以黄豆,炖得糜烂,一入嘴就化;或烧成猪头冻肉,放些桂皮、茴香,三里地都能嗅得到其香味。到时一人一大碗,佐以一盆蔬菜,要上几瓶烧酒,这样,几个好酒的人对喝起来。那喝酒是放在用稻草铺就的地铺上的,有人喝醉了,就往地铺上一倒,于是整个客堂间响起了频率不等的鼾声。那不好酒的,自然也有打发长夜的去处,工地的指挥部常常放露天电影。年轻人往往精力过剩,一听说有电影看,一身的疲乏都抛到九霄云外。在草草地扒饭的当儿,心早就飞到那儿了。那时的电影放来放去就这几部片子,可大家乐此不疲。因为那时附近的姑娘们也都来看的,其实更多的因素是出于看姑娘,或看电影里的女主角。也有已成家的,借看电影的借口,走上十几里地赶回家,再踩着白霜连夜往回赶,悄悄地溜进鼾声四起的统铺。
第二天的太阳一定会很灿烂。大家说笑着说看电影的事儿,再编出些故事,逗其中的一位取乐。那偷偷回家的老兄自然逃脱不了,不是说他为什么挑得比前一天少,就是说他爬坡时显得腿软。
在无厘头的取乐中,很快两个来月过去了,一条河也在不知不觉中开成了。开河的热闹不见了,那些农民去了哪儿?他们就像曾经集结的麻雀,此时都已在自己的土地上耕耘劳作,而他们留下的一条条亮丽的河,在日夜默默地流淌,抗旱排涝造福于一方,为自己也为别人。
那新开出的河流,据老农民说,那泥土是香的,所以鱼虾特别的多。晚上张网,个个满载而归。每到春三四月,两边泥垄上桃花梨花夹岸。“乡村四月桃花水,半夜鲤鱼来上滩。”大概就是这种意境了。
十来天过去了,老家门前的百尺泾的疏浚也近尾声。那实在是再草草不过的事情了,花了不少的钱,但淤泥照旧,反正放了水后谁也看不见。这就是我亲见的实事工程了。更可笑的是,我们那里有一条小河,春天里还水草丰茂,鱼虾繁多,不知哪个长官叫人将水草全部捞尽,两滩芦苇茭白割光。不出半月,那河水先是发黑,随即发臭,鱼儿都缺氧泛死。还有很多河流,干脆就填埋平整掉了。现在像当年那样的开河少了,如果长此下去,总有一天会遭水患的。这其实很简单,“耕问奴,织问婢”,只要请教一下农民我们该怎样治水,怎样治河就是了。
看来真正做到保护好环境,防患于未然,还是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的。
发表于2009年第12期《上海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