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之路
回乡的路,忽远又忽近;故乡的剪影,在夕阳的逆光里忽明又忽暗。
据说一头老象,如果它不是遭遇捕猎者虐杀,当它预感到自己行将告别“象世”时,不管路途多么遥远,也要跋涉千山万水,回到自己曾经出生的地方;一只狐狸,为生存奔波,身处异乡,但它临终时,头一定是朝着它出生的那个土丘,所以才有“狐死首丘”这个成语。难道老象与狐狸或者其他的生灵也有怀乡的情怀吗?那是基因的遗传还是后天的记忆呢?
几十年来,每当踏上回归故乡的路,我一直在咀嚼:故乡究竟是什么?当你离开些时日后,一直会梦魂萦绕地想起它。而当你站它面前时,又像面对沉默的父亲,一切又无从说起呢!而当知道一旦要失去它时,会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发虚呢!
在人生的长河中,也许曾经的忧伤,已幻作黄昏的青橄榄;曾经的顽皮已凝结成榆木疙瘩;以至于定格出河面上打出去的水漂,放学路上向往的口哨……而故乡就像一个琐碎的老太婆,将生活的点点滴滴,一一收在她吝啬的背囊中,再码成年轮发黄的银币。只要思乡的秋风一撩拨,那些银币就会激起绵长的怀想。
更深人静,每当我翻阅美国作家托马斯·沃尔夫厚重的小说,那絮絮叨叨的叙述、描绘,汇成回肠九曲的旋律,抒发出作者“你不能再回家”的咏叹。在它穿透了我的胸膛,哽咽在我的喉咙口的当儿,不禁使我油然想起他的一段名言:“我已经发现,认识自己故乡的办法是离开它,寻找到故乡的办法,是到自己心里……到一个异乡去找它。”
没错,“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那是身为羁旅的周邦彦“等是有家归不得,杜鹃休向耳边啼”般的无奈;“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体现了饱经安史之乱的杜甫,当闻听“剑外忽闻收蓟北”时,返回故乡的急切心情。我们处在交通便捷、衣食无忧的升平景象里,然而,故乡的情怀依然萦绕在你我的心头,或淡或浓。
近日回老家,宅上的乡邻都传说,这片土地要开发了。村民们将搬迁到三五公里外,一个还不算太陌生的地方。这其实是迟早的事,村里的土地前几年已被征用,村民们都吃上了镇保。远处,化工区衍生出来的高楼的阴影,不时蹭着夕阳,投射到渐趋荒芜的田野。村野里,难得见孩童顽皮的身影;人口的老龄化,使得村里只剩下老头老太。谈吐间,他们既露出吃镇保、住新房的喜悦,也有远离故土的牵挂,以及种地后继无人的殷忧。我沉默无言,只觉得,不久的将来,就再也见不着那陪伴我长大的田塍、小河、野草、树木了。
那长在故乡土地上的不起眼的树啊草,尽管我叫不全你们的大名,但我能呼出你们的小名,就像儿时呼唤小伙伴的绰号似的。如果某一天只能在书本上翻到你们的大名时,我反而觉得陌生了。就像你们只记得我的乳名一样。还有更多的、散发着野性与质朴的花草树木,不要说大名,就连你们的小名绰号我都不知道,而你们却把我当一个老熟人。我是何等的惭愧呢!
场角边的那棵榉树,从不见你挺拔过。小时候就见它这么高,到如今也不见得高出多少,但我却习惯了对你仰望——尽管你身上有牛羊蹭破的伤痕,有麻疹般的疙瘩。那岁岁枯荣于瓦砾间的灌木,我虽然不是出于高慢而不知怎么称呼你们,而你们却能叫出我祖父乃至曾祖父的乳名。晚秋,每逢我为营生而匆匆走过,你们会从不同的视角,指指戳戳,好似说,这是某某的曾孙;你的爷爷小时候还尿了我一身呢!那时你小赤佬还不知道在哪里托身投胎呢!
有时,村口的一株拉拉藤牵动我的衣襟,想对我倾诉什么,可我从不耐烦地听你絮絮叨叨。总以为自己在干什么鸟毛正经事,无情地扯断你的牵挂。此刻,你的心里不知生出多少忧伤呢!现在我理解了,其实,你也说不上有什么要紧事,只是想磕唠几句,取取暖而已。现在想来,你的絮语,抵得上无数场兑水的狗屁报告,敌得过空头哲学家的伪命题。
当夏日里踏上不知走过多少辈乡人的泥路,当无数臭花娘子、野麦的种子粘上衣襟,我总是想耸身将你们抖落下来。其实,你们也没有过多的奢望,只是想搭载一阵,到另一个地方去走走,看看这座城市。在乡村日渐萎缩的趋势下,想在城市荒芜的角落里找个地方生根,再开一些野花给城里人看看乡下人的精神。而我却全然不察。
春天里,如果客居在孤独的异乡,遇到一只似曾相识的紫燕,正不停地呢喃,我会无端地想:它一定是在说,我们的祖先曾经在你家的梁上做过窝,我生命的胎衣就留在你家客堂的桌子上呢!那情景,传递给你的是一颗感恩的心。此刻你心窝里会涌起一股暖暖的温馨。当然,如果一只麻雀掠过你的头顶,甩给你一抔鸟粪,那一定是你曾经干了缺德事——掏过人家的窝,毁了人家的蛋。它告诉你,要善待一切生命,做一个平庸的好人。
野草树木别处有的是,但那不是属于我的。它们能说出我祖先的乳名吗?它们会牵着我的衣襟絮叨个没完没了吗?
那长着狗尾草、羊耳朵草的故乡的土地;那春风里摇曳着细碎的荠菜花马兰花的浑朴的原野;初夏时,抽青孕穗的起伏着的麦浪,从今后,也许背上钢筋混凝土铸就的十字架,在长夜里呻吟,在阴雨天哭泣……在那块土地上,从此再也不会有乡村了。无奈的游子,失去了精神的家园,只能在心底筑起神圣的祭坛,在时空间孤独地流浪……
现在,每当我回故乡,总是贪婪地用照相机把故乡的风土人情摄入眼底,烙在还不算麻木的心坎上。那些在田野里劳作的蹒跚的步履,苍老的背影,我疑心那就是我早已作古的爷爷奶奶;那望无际涯的油菜花和起伏着的稻浪,正是祖先们的瞩望与生生不息的呼吸。
如果到某一天,当我老迈得再也不能跨出门槛时,我会翻出那些发黄的照片,坐在冬天温暖的阳光下,告诉我的晚辈们:那曾经是我们的故乡,祖祖辈辈的家园。
而这种对故土的情感,为什么一旦到失去时才变得如此强烈呢?这正像有人形容的亲情一样,平日里也许你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一旦到失去,且永远不能挽回时,才感到揪心地疼痛。一个承载着无限眷恋的故乡,就好比亲情一样,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到。
2009年3月于枕曲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