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篇文章的《中庸》
以我们今天的阅读习惯来看,对于一篇重要的文章,我们往往先要问:讲述了什么内容,是谁写的,什么时间写的等问题。虽然经过几千年的流传,中国先秦时代典籍的本来面貌已经非常模糊了,但解答这些问题,对于我们了解《中庸》、理解“中庸之道”还是很有帮助的。
◎“中庸”的含义
《中庸》的篇名是什么意思?历史上主要的解释有三种:
(一)东汉郑玄:“名曰中庸者,以其记中和之为用也。庸,用也。”
(二)三国何晏:“庸者,常也。”
(三)北宋程颐:“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
可见“中”即是中道,这一点上并没有分歧。而关于“庸”,我们同意东汉经学家郑玄的观点:庸,用也。
“庸”在《说文解字》中即注解为:“庸,用也。从用从庚。庚,更事也。”这是说“庸”即是“用”的意思。这个字是“用”和“庚”合二为一的会意字。而“庚”表示的是更换,先做某件事,然后改换去做别的事。
“庸”作为“用”的意思,在先秦时期是很普遍的:
我生之初,尚无庸。(《诗经·王风·兔爰》)
齐子庸止。(《诗经·齐风·南山》)
畴咨若时登庸。(《尚书·尧典》)
所以说“中庸”意即“用中”,讲述如何达到中道、秉持中道。
◎《中庸》的作者
今天我们读到的《中庸》,属于《礼记》四十九篇中的一篇。《礼记》是由西汉学者戴圣收集、编辑此前流传下来的资料而成。那么《中庸》最初的作者是谁呢?
《韩非子·显学》里面讲:“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乐之儒。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故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
不论在孔子身后,儒家学派是否真的分化成了八派这么多,但是后世儒家对于孔子思想从不同侧面进行阐发,产生了分化,这是事实。像我们最为熟悉的就是坚持“性善”的孟子与坚持“性恶”的荀子之间的对立。《荀子》书中有一篇《非十二子》,就点名反对子思、孟子的思想。
而在整个后世儒家思想的传承中,最为重要的就是以子思、孟子为代表的“思孟学派”。“思孟学派”传承的基本脉络是:孔子—曾子—子思—(子思弟子)—孟子。子思与孟子在思想上的联系,古籍中记载很明确:
子思唱之,孟轲和之。(《荀子·非十二子》)
孟轲,邹人也。受业子思之门人。(《史记·孟子荀卿列传》)
孔子教授曾子(曾参),曾子教授子思(孔@,孔子之孙),子思弟子教授孟子。思孟学派持性善论,强调发现和珍视人性善的一面,并将善性发扬光大,内圣而外王。尤其在今天,我们研究发现:在子思的主持下,孔门后学编纂了《论语》和《孔子家语》两书。可见子思对孔子思想的把握,和他在儒家思想传承中的地位和作用。
《中庸》的作者,当为子思。
《史记·孔子世家》说子思“尝困于宋……作《中庸》”,《三字经》里也提到:“作《中庸》,子思笔”,可见这一观点的普及。朱熹在《中庸章句》中也讲:“《中庸》何为而作也?子思子忧道学之失其传而作也。”“子思恐其久而差也,故笔之于书,以授孟子。”——子思是《中庸》的作者,这一点自汉到唐都没有人提出什么异议。
到了宋代,朱熹将同在《礼记》里面的《大学》《中庸》抽出,与《论语》《孟子》并列,合为“四书”,“四书”的地位和普及性逐渐超越了“五经”。但是对于《中庸》的作者这一基本问题,有人根据《中庸》里面的一些字句问题提出了怀疑——“非子思之言,乃汉儒杂记”。基于同样的理由,清代学者崔述在他的《崔东壁遗书》中说:“《中庸》必非子思所作。”更晚近的,像冯友兰在他的《中国哲学精神》中也说:“《中庸》实际上是生活在秦代或汉代的孟子学派的儒家着作。”
而我们通过研究,以及分析近年来的一些出土文献可以发现,不论是一些字句或是文章的顺序,前人对此的怀疑不无道理——《中庸》的文本确实存在问题,今天我们看到的《礼记》里的《中庸》早已不是最初子思所作的原文,而是子思一部分作品的集合。其中文字和段落结构上的问题,实际上是这篇文章在几百年流传的过程中产生的问题。这种情况在汉代以前的典籍中非常普遍。就好比一段话经过三五个人的口传,必定有所变化,不可能一字一词都还跟原句一样。但我们不能因此就否定这段话的“作者”是最初的讲话人。
所以我们认为,在更有力的相反证据出现之前,还是承认《中庸》的作者是子思最为恰当。
◎《中庸》的文章结构
就像前面所说的,在几百年流传、传抄的过程中,《中庸》的原样被打散了。我们现在看到的保存在《礼记》里面的《中庸》,有的地方上下文密切相关,有的地方则又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如朱熹的弟子王柏说:《中庸》“其文势时有断续,语脉时有交互”。
即便宋代程朱理学的代表——朱熹本人,仅从思想脉络的角度来思考《中庸》里上下文的联系,也难以得到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中庸》之书难看。中间说鬼说神,都无理会。(《朱子语类》)
但他也意识到了《中庸》不是一直平铺直叙下来,而应当按照问题划分为几个大的段落:
譬人看屋,先看他大纲,次看几多间,间内又有小间,然后方得贯通。(《朱子语类》)
朱熹的看法,是认为《中庸》分为两大部分:前半重点讲“中庸”,后半重点讲“诚明”。我们今天借助出土文献的佐证,终于得以在朱熹的基础上更进一步,从文章流传中受过影响的角度来考察《中庸》内部的结构。
朱熹将《中庸》全文划分为三十三章,对于这一分段法虽然后人有不同的见解,但它的历史影响最大,我们这里仍然借助此分段法来表述——
我们看到的今本《中庸》至少应该由四个部分组成,这四个部分最初并不连属,而是各自独立的。具体情况是:
第一部分,通过与出土的“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里《从政》篇对比研究以后,可以确定为属于原始版本《中庸》里的部分,包括朱熹分章的第二至第九章。这部分都是直接记录孔子的语句。
第二部分,是“子路问强”的内容,从“子路问强”直到“哀公问政”以前,包括朱熹分章的第十至第十九章。
第三部分,是“哀公问政”的内容,这部分内容同时也保存在了《孔子家语·哀公问政》里面,从“哀公问政”直到“博学之,审问之”以前,字句只有些微差别,也就是朱熹分章的第二十章前面的大部分。
第四部分,是除了前三部分以外的其余内容,包括朱熹分章的第一章与第二十章“博学之,审问之”之后的部分。
戴圣收集编纂《礼记》,当然也不是将毫无关联的内容硬性拼接在一起。戴圣看到了这几部分之间的联系,遂将子思的论述冠于篇首,中间合并各个部分,遂形成了我们现在读到的今本《中庸》。
戴圣所连缀的这些部分,各有侧重,而都不离“中庸”思想:第一部分讲“中庸”自不必说,第二部分有“君子依乎中庸”“庸德之行,庸言之谨”等,第三部分有“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第四部分有“极高明而道中庸”等。这样的编集,已经使得整篇文章十分圆融可读,朱熹也说:
《中庸》一书,枝枝相对,叶叶相当,不知怎生做得一个文字齐整。(《朱子语类》)
◎理解,从阅读开始
在今天的语言环境里,“中庸”常常被当作一个贬义词使用:“你这个人啊,太‘中庸’了。”所以在我们开始解读《中庸》之前,还要明确一些广泛存在着的误读:
(一)“中庸”不是随大流
《论语·子罕》中讲:
子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违众,吾从下。”
这里孔子讲了两件事。一是关于戴什么材质的礼帽。以前的人戴麻冕材质的缁布冠,而现在改戴用黑丝做成的礼帽,相对来说简约朴素。孔子认为这样的变化是好的,选择随大流。
另一是关于如何对君主行跪拜礼。按照古代礼制,臣下拜见君主应先在堂下行一次礼,君主说免礼之后再到堂上行一次礼,这才符合古礼的要求。而孔子所处的春秋时代,礼崩乐坏,臣子们已经免去了堂下之礼,直接到堂上行君臣之礼。对于这种做法,看似跟前一件事一样,更简便省事。但孔子认为失去的是应有的恭敬,他就坚守古礼的做法,选择与当时的主流不同。
可见中庸并不是简单地遵从大部分人的选择那么简单。与随大流正相反的是,孔子将那种没有主见的滥好人称作“乡愿”——“德之贼也”。我们看,不论是古圣先贤,还是后世的知识分子,他们之所以堪称伟大,常常在于他们能发现随大流的危害,敢于坚持自己,选择与众不同。
(二)“中庸”不是数字上的中间
《孟子·尽心上》中讲:
孟子曰:“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
孟子批评杨子太过自私,一毛不拔,而墨子太过无私,不爱惜自己——这两种做法都是偏执一点,不计其余。但是并不要因此就觉得自己对折两种极端就对了。中庸并不是简单的数字意义上的中间,人性也不是加减法那么简单。一人向左一人向右的中间是你原地不动,-100和100的中间是0,但这都不见得是中庸。如果只强调站在中点上,而没有灵活变通,其实不也是一种僵硬、一种偏执吗?
不要忘了“中庸”即“用中”,求取中道需要因时而变。如《孟子·离娄上》说:
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
儒家认为男女授受不亲,但更不可能对亲人见死不救,两相冲突时该如何选择?这种时候“数字上的中间”又在哪里呢?
孟子的回答是:当然要救。嫂子溺水都不救,根本不配做人,还谈什么其他。诚然,这表面上突破了当时礼法的规范,但孟子认同这种权变,即使是自己秉持的礼也并非绝对不可逾越。所以,儒家的“中庸”不是取个平均数那么简单。
可见,并不需要多么深入地研究,只要我们稍稍读过《论语》《孟子》,就不会对“中庸”的含义有以上的误解。
由于种种历史原因,我们当今社会对于传统文化的认知还很浅薄。我们自己的文化传统在当下众声喧哗的时代里却处在一种弱势。不少人自诩为“现代人”,信口批评中国的文化传统,可惜自己连一本先秦圣贤的经典,甚至一本冷静的历史书都没有读过,对于古代中国的想象,全来自一点边边角角的故事和大量的“脑补”。
须知“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希望任何评说,都能建立在了解的基础上。希望任何批评和反对,都出自热诚的关心、理性的思考,而不是心底对未知的恐惧和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