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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庸·小人时不中》释义

小人时不中

《中庸》第三章

[原文]

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鲜[1]能久矣!”

[注释]

[1]鲜(xiǎn):少,稀有。

[译文]

孔子说:中庸实在是一种极致的德行,常人中极少有能保持中庸的。

[通解]

本章从反面讲述小人时时不中。

跟《论语·雍也》中“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一样,本章强调中庸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轻易达到的境地。虽然我们常说“物以类聚”,但即便是孔子,也很难找到行中庸之道的朋友:

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论语·子路》)

孟子也知道中庸难得:“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难道孔子不想有行中道的朋友吗?实在是这种人太罕见了,可遇而不可求,只好退而求其次,与勇敢进取、敢作敢当的狂者和言行谨慎、洁身自好的狷者为友。

需要注意的是,这里讲的是“民鲜能久矣”而非“民鲜能矣”。普通的“困难”之难,在于大部分人都做不到、达不到某一高度,对策就是寻求相应的方法,投入更多时间和精力去奋斗。而中庸之难,则在于既可能做得“不及”,也可能做得过分。虽然某一点上做到了,但不能“久”,转瞬即逝。这一章,孔子强调的是在单独一件事上做到中庸并不难,难在持久。下文便承接下去,讲中庸就在日常的“过”与“不及”之间。

《中庸》第四章

[原文]

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1]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2]能知味也。”

[注释]

[1]知(zhì)者:智者。

[2]鲜(xiǎn):少。

[译文]

孔子讲:“中庸之道为何难以实行,我知道原因了:智者常常做过了头,而愚者总是够不到。中庸的道理不能彰明于世间,我知道原因了:贤能的人做过了头,不肖之人又够不上去。如同人都是要吃饭喝水的,但是鲜有人能体会到其中的真滋味。”

[通解]

本章承接上章的意思,讲述中庸为何难以做到。

我们一般觉得,人活于世,自然是越聪明越好,但常常出现“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故事。那是因为这些“聪明人”活得太刻意了,成天关注的是精明而非智慧。殊不知,自以为精明而看轻别人(甚至敌人),是更大的愚蠢。

《论语·先进》讲:“子贡问:‘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孔子认为子张的贤能过分,子夏的贤能不足。子贡按照一般人的想法追问:那相比之下还是子张好些喽?但孔子指出:“过”和“不及”一样是偏离中道,两者之间没有谁高谁低。

在宋代,佛教信仰在知识分子之中极为风行,对此程颢曾说道:

昨日之会,大率谈禅,使人情思不乐,归而怅恨者久之。此说天下已成风……今日之风,便先言性命道德,先驱了知者,才愈高明,则陷溺愈深。

对于佛教的流行,程颢指出,佛教进入中国后吸收中国学问的范畴,谈论性、名、道德,兼之生死轮回、涅槃成佛的问题。相比之下,儒家讲论的都是朴素的道理。所以,天资越高、才华越突出的人往往越是对佛学趋之若鹜。儒家讲入世,天分高的人却都跑去跟青灯古佛为伴,这就是当时为程颢所叹惋的状况。

可见,儒家追求的“中庸之道”反对无节制、无目标的增长,智力也包含在内。每个人的天资不同,有的人在某些方面可能并不需要投入太多就能远超常人。因此孔子“因材施教”的理念对追求中庸之道特别重要:

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闻斯行之?”

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

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论语·先进》)

“听到了就去做,对不对?”公西赤不明白为什么老师有两个答案。孔子对此的解释是:冉求的行动力弱,常常畏缩不前,对他应当多鼓励。而本来就风风火火的仲由,需要的是有人提醒他谨慎行事。

每个人都是独立的生命个体。学习一种技术、掌握一项运动、会说一门语言,是有一定的规律和步骤的。但面对人生之路的智慧,没有统一的路线图,必须因人而异。

◎谁解其中味

每个活着的人,都要吃饭喝汤,但是谁知道其中的真味呢?——孔子这个说法提得好像有些没头脑,谁还不知道食物是什么味道吗?

但是还真有太多的人并不知道。

有的人是熟视无睹,习焉不察,像《孟子·尽心上》里说:

行之而不着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

自己手里明明在做着这件事,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人太多了。《周易》里说对于普通人而言,“道”就是这样的,“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影响了自己一辈子的东西却非常陌生,就像人人都有着自己的“世界观”,但大部分人只是按照它去生活,却表达形容不出来。其实对待食物,大部分人也是这样的。

据联合国粮农组织2012年的报告,富裕国家的消费者每年浪费掉的食物,几乎等于整个非洲撒哈拉沙漠以南地区的粮食总产量。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古代中国的农民经历了太多太多的苦难,很多时候粮食就等同于生命。而今天的中国,有时餐桌上的粮食又变成了面子;又有多少年轻人为了拼搏、为了远方,没法按时吃上一顿热腾腾的饭;不按时吃饭、暴饮暴食甚至变成了一种可堪夸耀的资本……

而有的人是颠倒错乱,耳目导心,像《孟子·告子上》里说:

公都子问曰:“均是人也,或为大人,或为小人,何也?”

孟子曰:“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

曰:“均是人也,或从其大体,或从其小体,何也?”

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

人之所以为人,在于人拥有理性。而在现实生活中,有的人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而残害生灵,有的人为了眼前利益破坏自然环境。这种对欲望的纵容反过来终将吞噬自己: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聘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老子·第十二章》)

孟子讲“食色,性也”,相对于“食”,一些人对于“性”的态度可能更为不理性。一方面,他们在学校教育、家庭教育里刻意回避有关性的问题,“大学毕业之前不让你谈恋爱,大学毕业了又要立刻有个王子来娶你”。另一方面,在社会上一些传媒和营销中,“软色情”比比皆是,甚至在网络空间里营造了一种语境,如果你敢对“性”的话题说个“不”字,就会被冠以“老封建”“老顽固”之名。

食物,代表了太多,却单单不是它自己。而脱离了爱的“性”,也就只剩下“欲望”和“繁殖”了——还真的很难说我们确实理解这些与生活最息息相关的事物。

《中庸》第五章

[原文]

子曰:“道其不行矣夫!”

[译文]

[通解]

孔子慨叹:“大道恐怕是不能流行天下了吧!”

朱熹讲:“由不明,故不行。”我们连这生活最基本的层面——“食色,性也”都处理不好,就不必去谈更加高远的东西了。这么看来,中道怕是不可能做到了吧?

这是孔子自己的感叹。但与此相反的,是孔子的实际行动。他一生都没有放弃希望,没有放弃追求理想。这种悲观的预期,或者说忧患意识,只会激励真正的儒者居安思危、砥砺前行。《论语·宪问》记道: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

某天子路在石门住宿,早上看门之人问道:“你从何处来的?”子路答曰自孔夫子处。对方直接说:“就是那位已经知道不能还坚持去做的先生吧?”于此,可见理想的邈远与孔子的坚定,恰如罗曼·罗兰所说:“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精神气质。庞朴先生将中国人文精神的整体,概括为“忧乐圆融”:

(20世纪90年代初)台湾的知识分子首先提出了“忧患意识”问题,《易传》里其实早就有这个思想了,只是一直没有受到特别的重视,台湾知识分子先提了出来。按照中国传统说法,有“忧患意识”就是要居安思危。……后来李泽厚正是针对这种“忧患意识”提出了“乐感文化”,所谓“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糁,颜色甚惫,而弦歌于室”;颜渊“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都是这种精神的体现。

李泽厚是强调了另一面,但是很显然两者都不能完整地概括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追求。作为修正,我提出了“忧乐圆融”的说法,就是说既要有“忧患意识”,又要有“乐天知命”的精神,该忧患的时候忧患,该乐天的时候乐天,不能因为忧患而整天愁眉苦脸,也不能因为要“乐天知命”而不去居安思危。“忧乐圆融”的思想是中国知识分子很好的人生价值追求。

这种融通、因时而变的人生态度,亦是中道精神的表现。

《中庸》第六章

[原文]

子曰:“舜其大知[1]也与!舜好问而好[2]察迩[3]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

[注释]

[1]知(zhì):智。

[2]好(hào):喜爱,与恶(wù)相对。

[3]迩(ěr):近,与“遐”相对。

[译文]

孔子讲:“舜是可以称为有大智慧的人了!舜能虚心向人求教,即便看起来很浅显的言论也能认真地体察。将其中不合情合理的恶言隐去,宣扬其中有价值的善言。舜能够把握住事情的两端,而选取中道施于百姓。正因为舜能够将天下万民万物的智慧都为己所用,舜才得以成为圣人。”

[通解]

本章从正面出发,讲述了作为领导者的舜能行中庸之道的原因以及他求取中道的方法。

舜求取中道的第一步就是“好问”——善于学习,兼听则明,始终用开放的心态面对外界。《孟子》里讲:

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孟子·公孙丑上》)

如果有人指出子路的过错,子路会很高兴。禹听到别人好的见解,都会拜谢对方。大舜在这方面,比他们两人更进一步。不论是最初从事的种地、烧陶、打鱼,还是后来的执掌天下,舜都是从其他人那里学来的。尤其是作为一位领导者,始终虚怀若谷,能听得进去别人的意见,这是比“智力”重要得多的大“智慧”。

再博学多才之人也不是全知全能的,孔子同样如此:

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论语·子罕》)

孔子承认自己的“无知”,当樊迟请教学稼,孔子说“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孔子说“吾不如老圃”。当有人提出他不了解的问题时,孔子会从事物的两极开始推敲,从而尽量接近中道。

舜求取中道的第二步是“好察迩言”。我们知道“闻名遐迩”“迩之事父,远之事君”,“迩”即“近”的意思,后人对“好察迩言”有两种解释:

一是认为“迩言”是指浅近之言。比如普通老百姓的言论,也许没有太多深奥的、抽象的思考在里面,但其中包含了普通百姓的真实感受。《战国策》中曾记载有人谏言曰:

听者听国,非必听实也。故先王听谚言于市,愿公之听臣言也。(《战国策·韩一·或谓公仲曰》)

此即是说:吸纳意见的人,要从国人那里听取,不必非得从贤人高官那里听取。我们的先王就曾在市集中听人聊天,愿您能像他一样听在下一言。因此说“好察迩言”指的是能够时刻倾听民生疾苦,在寻常处发现问题。

二是认为“迩言”是指近人之言,比如亲人或者近臣的言论。“好察迩言”指的是能够明辨近人之言,不被一时或者一方面的信息蒙蔽。《大学》中也讲道:

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之其所贱恶而辟焉,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敖惰而辟焉。故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天下鲜矣。故谚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

人受到亲近之人的意见的影响最大,而这往往会蒙蔽我们的判断力。不论是在生活中还是历史上,不难发现,喜欢一种事物而能洞察其缺陷、厌恶一个事物而能发现其优点,其实是很难做到的。这也是舜能够把握“中道”的一个具体侧面。

舜求取中道的第三步是“隐恶扬善”。只是一味地接收、接收、接收,不可能成为领导者。正如古代的军队必有谋臣策士,现代部队中要设有参谋,但最终下命令的还是将军本人。身为领导者,要有自己的判断标准。舜的标准是“隐恶而扬善”,对于别人的意见,宣扬好的而隐去恶的,把关注点放在光明的一面。

孔孟同样强调这样的认知方式:

夫子见人之一善而忘其百非,是夫子之易事也;见人之有善,若己有之,是夫子之不争也;闻善必躬行之,然后导之,是夫子之能劳也。(《孔子家语·六本》)

躬自厚而薄责于人。(《论语·卫灵公》)

待人宽容,对己严格。珍视别人身上的闪光点,而不是尖酸苛刻,这就是孔子让人愿意接近、愿意与之相处的原因。类似的,孟子主张性善论,并不是他迟钝到察觉不出人性恶的一面,而是孟子认为把握善性、珍惜善性、发扬善性更为重要。就像今天我们弘扬“正能量”,是重视它正面的激励与自我超越的作用,而不是脱离实际,去否定“负能量”的客观存在。

舜求取中道的最后一步是落实——“用中于民”。鲁迅先生讲“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任何个人、集体、国家无不如此。在稳定的基础上继续进步,太过激进则破坏稳定,太过保守则影响发展。因此要执其两端而用其中,这是中庸之道在社会管理上的表现。

譬如教育学中“最近发展区”的概念:前苏联心理学家维果斯基最早提出,学生的“水平”可以区分为两种,一是学生现有的水平,另一种是学生可能达到的发展水平,也就是靠教与学来开发出的潜力。这两者之间的空间就是“最近发展区”。这提示教育者,首先衡量学生能力与自己的教学水平,再设定难度恰当的目标。内容太易,则浪费时间,消耗学生的兴趣;内容太难,则无法完成,折损学生的信心。

如果用社会管理中的情况举例,这种从两端向“中”不断推进的思考方法,在经济学方面表现最为鲜明:

经济学数百年的发展,一言以蔽之,只不过是《中庸》伟大哲理的小小脚注。经济增速太高不行,太低亦不行;收入分配太平均不行,太不平均亦不行;通货膨胀不行,通货收缩亦不行;完全市场化不行,完全政府化亦不行;税率太低不行,税率太高亦不行;利率太高不行,利率太低亦不行;完全封闭经济自然不行,完全开放经济亦不行;金融不发达不行,金融过度发达亦不行……

举凡经济学所有命题,皆必须符合《中庸》首创的“致中和”原理,亦即我们必须努力找到最优经济增长速度、最优通货膨胀率、最优收入分配比例、最优市场和政府边界(譬如所谓“科斯定律”),最优税率(譬如所谓“拉弗曲线”),最优利率,最优经济开放度,最优金融发展度或金融深化度。经济学发展到今天,数学演算复杂非凡,却至今还没有找到上述这些关键的“致中和”指标。(向松祚《经济学里的“中庸”——全球金融反思系列之一》)

《中庸》第七章

[原文]

子曰:“人皆曰予知[1],驱而纳诸罟[2]@[3]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4]也。人皆曰予知,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5]守也。”

[注释]

[1]知(zhì):智。

[2]罟(gǔ):捕捉鸟或鱼的罗网。

[3]@(huò):带机关的捕兽木笼。

[4]辟(bì):通“避”,躲避。

[5]期(jī)月:整月,指时间不长。

[译文]

孔子说凡常之人:“人人嘴上都在说‘我知道’,却总是像飞禽走兽被猎人驱赶到了网罗陷阱中一样,不知躲避;人人嘴上都在说‘我明白’,选择了中庸之道,却连一个月都坚持不了。”

[通解]

本章再从反面谈,讲述了常人难得中庸之道的原因。

此章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前一句讲常人的自以为是,与上章舜的开明通达相对。后一句讲常人执中不能持久,与下章颜回的坚持不懈相对。

《中庸》第八章

[原文]

子曰:“回[1]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2]服膺[3]而弗失之矣。”

[注释]

[1]回:颜回,孔子最欣赏的弟子。

[2]拳拳:本意是紧握不舍,引申为诚恳、深切。

[3]服膺(yīng):谨记在心。服,放置。膺,胸口。

[译文]

孔子称赞颜回:“颜回选择追求中庸之道,如果领悟到一点善端、一种好的道理,就会谨记在心,再不让它失去。颜回是这样为人处世的。”

[通解]

本章第三次从正面谈,讲述了作为普通人的颜回是怎样行中庸之道的。

◎为什么要学习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颜回作为孔子最喜爱的弟子,他身上最突出的优点就是乐学不厌,这一点是其他所有人都无法比拟的:

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论语·雍也》)

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论语·雍也》)

只有好学还不够,勤学苦练本身不是目的,而是达到目标的修炼过程。颜回能够认识到学习的最终意义所在——成为合乎中道的君子,造福苍生——因此能自觉地坚持不懈,这是更为难能可贵的: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论语·雍也》)

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论语·子罕》)

反观我们许多人的学习,都是为了外在的目标。一旦这个目标达到,就重又陷入了迷茫里。上大学之前,学习只是为了考一所好大学,那考上之后就失去了动力;上大学之后,学习只是为了一份高薪的工作,那在中年时又开始怀疑自己的职业价值;不学无术的人还反过来“嘲笑”好学的人。这些都是屡见不鲜的事实——永远陷在叔本华所言的境地里面打转:“人生就是一团欲望,当欲望得不到满足便痛苦,当欲望得到满足便无聊。”

因此儒家强调的“学”,从来不是仅指学校教育或者家庭教育等某一种,儒家推崇的是终身学习、终身修行。许多人,尤其年轻人不爱上学、不喜欢课堂,是因为只感受到了“学习”把自己强制留在桌子边、限制自由的那一面。而学习真正的意义,实则在于求知的乐趣与个人的成长,这是有些人终其一生都不曾体会到的感觉。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就像《孔子家语·子路初见》中讲的子路与孔子的初次见面:

子路见孔子,子曰:“汝何好乐?”对曰:“好长剑。”孔子曰:“吾非此之问也,徒谓以子之所能,而加之以学问,岂可及乎?”

子路曰:“学岂益哉也?”孔子曰:“夫人君而无谏臣则失正,士而无教友则失听。御狂马不释策,操弓不反檠。木受绳则直,人受谏则圣。受学重问,孰不顺哉?毁仁恶士,必近于刑。君子不可不学。”

子路曰:“南山有竹,不揉自直,斩而用之,达于犀革。以此言之,何学之有?”孔子曰:“括而羽之,镞而砺之,其入之不亦深乎?”

子路再拜曰:“敬而受教。

子路初次拜见孔子,孔子说:“什么是你特别喜爱的?”子路回答说:“我喜长剑。”孔子说:“我不只是问你这个。我是说以你现有的能力,再加上努力学习,谁能比得上你呢?”

子路反问:“学习真的有用吗?”孔子说:“国君没有敢于直谏的臣子就容易失去正道,读书人没有敢于指正他的朋友就容易失去判断力。马已经开始狂奔就不能放下鞭子了,弓已经拉开了就不能再调弓弦了。木料用墨绳来丈量就能笔直,人能接受劝诫就能成为圣人。勤学苦练,重视学问,谁能不顺利成功呢?诋毁仁义还厌恶读书人,就离触犯刑法不远了。所以真君子不可不学习啊。”

子路又问:“南山的竹子,不需要你矫正自然就是直的,砍下来用作箭杆可以射穿犀牛皮。已经这么厉害了,还用得着学习吗?”孔子说:“做好箭栝还要装上羽翼增加稳定性,做好箭头还要打磨锋利提高穿透力,这样的箭不就射得更深吗?”子路两拜,说:“我愿恭敬地接受您的教诲。”

从过程来讲,“学”是磨砺已知与获得新知的过程,是为了满足好奇心和求知欲;从结果来讲,“学”让一个人能够看到更广阔的风景、更远处的未来,让一个人有能力做出选择、做出改变,有能力让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乃至所有人过得更好。

◎天才与人才

每个人的禀赋不同。古往今来,只有极少数人像舜那样天生圣人。“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孟子·尽心上》)只是稍一点拨就“开窍”了,拦都拦不住。这类人可以称为“天才”。

而常见的是,绝大多数人需要通过后天的学习,发现、发挥自己的长处,弥补自己的短板。就像颜回: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论语·颜渊》)

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论语·为政》)

孔子和颜回自己都知道,颜回不是一个机敏灵动的学生,但他是最能踏踏实实去践行的学生。我们看今日孔庙祭祀的排位中,在孔子旁边是四配:复圣颜回、宗圣曾参、述圣子思、亚圣孟轲。颜回既没有什么着作流传于后世,也没有功德显赫的弟子或后代,那为何他在儒家心目中的地位如此之高?

其核心的原因,在于他的好学,他能将所学付诸实践,这是任何人,包括孔子其他任何一个弟子都不能相比的。可以说,颜回是“人才”之中的典范。

颜回像

第六章讲到舜行中道,此章又讲到颜回行中道,其中的区别是天才与人才、先天与后天之分,相同的是每个人都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最终成为儒家心目中的圣人,殊途同归。而人天生的禀赋有高低之分,这一点没什么好否认的。天生圣贤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在孔子的历史观念中,也只有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等极少数古人有这种绝高的天赋,他们是作为一种理想目标而存在的。

而颜回的好学与坚持,是他自己后天的选择。我们每个人都有潜力成为颜回、超越颜回,这种可能性就在我们自己的人生选择之中。对照颜回,就像今天常说的一句话:比你优秀的人都在努力,那你呢?

《中庸》第九章

[原文]

子曰:“天下国家可均[1]也,爵禄[2]可辞也,白刃[3]可蹈[4]也,中庸不可能也。”

[注释]

[1]均:平定、治理。

[2]爵禄:爵位与俸禄。

[3]白刃:锋利的刀。

[4]蹈:踩、踏。

[译文]

孔子说:“大到天下小到一个国家是可以平定治理的,官爵俸禄是可以推辞不要的,利刃尖刀是可以踩踏而过的,但中庸却很难做到。”

[通解]

本章第三次从反面谈,讲述中庸之道难行。

做一个国家的合格国君,乃至全天下共同拥戴的好天子,不是不可能的:

荆公子行年十五而摄荆相事。孔子闻之,使人往观其为政焉。使者反曰:“视其朝,清净而少事,其堂上有五老焉,其廊下有二十壮士焉。”孔子曰:“合二十五人之智,以治天下,其固免矣,况荆乎?”(《孔子家语·六本》)

孔子听说楚公子十五岁就代理楚相的职务,便派使者前去考察他为政治国的情况。使者归来,禀报孔子说:“我观察他国的朝堂,清净而少有政事。厅堂上有五位老先生,廊下有二十个有能力的中年人。”孔子表示敬重:“集合这么二十五人的智慧,就是天下也能治理得平安无事,何况只是楚国一国呢?”作为国家的领导者,不必也不可能事事都精通,更为重要的是有识人用人的眼光、广纳百川的胸襟和大事上的决断。像楚国,有二十五位重臣的鼎力支持,即使十五岁的少年也可以治理好国家。所以说“天下国家可均也”。

◎中国人的天下观

在许多古代典籍中,都有“天下国家”的说法,像《孟子》中已经提到:

孟子曰:“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孟子·离娄上》)

“俗话常说‘天下国家’”,可见早在孟子之前,“天下国家”就是一个常用的固定词汇。这也是中国人“天下”观念的体现,是夏商周三代几百年在中原地区生活发展而形成的。

在三代的文化观念之中,“天下”是一个统一的整体:“得天下”,首先指的是取得了当时的中原地区的文明人所居的所有土地;其次意味着得到了居住于此所有人民的支持拥护,即“得民心”;最终才是政治意义上的“四海一家”——土地、人民、政权,都只能有一个唯一的最高领导者,这就是所谓的“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一个诸侯国就是一个“片区”,而某个诸侯国的国君,就是天子统管之下的一个“小队长”。这也就是为什么周文王当初已经“三分天下有其二”,却还是在“以服事殷”(《论语·泰伯》),服在商纣王的治下。因为在当时中国人的天下观念中,公认的天子还是商纣王,这个朝代还是殷商。天下是一个整体,天子只有一位。周的地盘再大,顶多算是一个“大队长”。

中国人的“天下”观念,已经植根于中华文化精神的最深层。中华文明的“天下”,不是靠政权、靠地域、靠民族血缘或者靠宗教信仰,而是通过文化认同而凝聚在一起的。这种归属感,决定了幅员辽阔的中国无论由于战争、政权分裂多久,终将再次归于统一。

◎事了拂衣去

做出功业,赢得高官厚禄而不取,这不仅是可能的,更是中国传统士人的一种理想。如《论语》中所讲:

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论语·里仁》)

君子义以为上。(《论语·阳货》)

君子去做有利于天下苍生的事,只是因为“义”之所在。为了大义而付出,在这一点上即使和儒家主张相对立的墨家也是如此:

他人之急难,虽或无与于我,无求于我,然认为大义所在、大局所关者,则亦锐身自任之,而事成不居其功,如墨子、鲁仲连之徒是也。(梁启超《中国之武士道》)

像鲁仲连,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而绝不受赏,是战国策士中的风范所在:

……于是平原君欲封鲁连,鲁连辞让者三,终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为鲁连寿。鲁连笑曰:“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贾之事也,而连不忍为也。”遂辞平原君而去,终身不复见。

……(田单)归而言鲁连,欲爵之。鲁连逃隐于海上,曰:“吾与富贵而诎于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

平原君和田单等人,都想要酬谢鲁仲连。但鲁仲连以为,做义举都是从心而为,为求回报而做事就是商人的举动了。所以他选择“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在汉代之后,这种精神又加之老庄思想中飘逸出世思想的影响,“功成身退”更成为一种理想的选择。比如西晋名士左思,又如狂傲如李太白,都将鲁仲连视作自己的偶像:

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

(左思《咏史其一》)

吾慕鲁仲连,谈笑却秦军。

当世贵不羁,遭难能解纷。

功成耻受赏,高节卓不群。

(左思《咏史其三》)

结发未识事,所交尽豪雄。

却秦不受赏,击晋宁为功。

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

当朝揖高义,举世钦英风。

(李白《赠从兄襄阳少府皓》)

我以一箭书,能取聊城功。

终然不受赏,羞与时人同。

(李白《五月东鲁行答汶上君》)

功成又能身退,代表着为天下苍生有所作为,但又不以此谋取私利、居功自傲,这正是许多传统士人的理想,所以说“爵禄可辞也”。

“白刃可蹈”亦不难理解。虽说在日常生活中谁也不愿去“上刀山、下火海”,但是放到广阔的历史中来看,即使面对天大的困境,都会涌现出勇者去冲锋、去挑战“不可能”,就像鲁迅先生说的:

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鲁迅《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

简单地说,治理好天下国家须有大智大德,能推辞掉到手的金钱地位须有高洁的情怀和超脱的思想,敢于迎着刀锋而出击须有真正的勇气和清醒。这些都是难事,是大多数人做不到的,但它们也没有执守中道那么难。

◎行中道,有何难?

之所以说行中庸之道更难,一方面是因为行中庸之道必须要多种品质的结合。智、仁、勇、义,在其中某一方面特别突出,也许就可以做到以上这几点。比如汉武帝、唐太宗都是一代明君,治国的典范。又如庄子陶渊明是隐士中的高人。他们固然已经远在常人之上,但和儒家所追求的中庸之道、中和境界还有距离。这就是天生圣人的舜所为人不及的地方。

另一方面,是中庸之道需要恒久保持,就像我们常说的:“做一件好事不难,难的是做一辈子好事。”遇到一位明君、名臣、名将或许可以保二三十年的太平,拒绝第一次贿赂可能轻而易举,一次挺身而出仗义执言或许可以做到,这在历史和现实中都有无数例子。而难在保持一生,始终不偏不倚。这就是勤学力行的颜回所为人不及的地方。

中庸之道难行,还在于它的凡常。人人都知道做一个好领导很难,拒绝递到手里的利益很难,双拳难敌四手,但要说做到不偏不倚很难,大多数人估计都没什么感觉。这就是前文说到的“人皆曰予知”。

◎本编小结

读到这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中庸》第一部分这八章的思路:

杨升庵云:“道其不行矣夫!”其故只为不明,故喝之。下即以舜之明榜之。“人皆曰予知”,其故只为不行,故叹之。下即以回之行榜之。一热喝,一冷叹,总是婆心。(张岱《四书遇》)

第二章讲君子、小人之间的区别,在中道上表现尤其显明。

第三章慨叹中道之难。

第四章讲智者、愚者各有问题,皆易偏离中道。

第五章慨叹中道不明亦不行。

第六章以舜为例,讲如何明晓中道。

第七章讲常人自以为是,不能坚持行中道。

第八章以颜回为例,讲坚持行中道。

第九章讲与寻常的困难相较,中道如何难。

这一部分行文中一正一反,孔子将中庸之道描述得如此难以达到,而又指出榜样的存在,最终是砥砺我们前行的意思。毕竟踮踮脚就能触到的,不配叫作“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