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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庸·真正的强大》释义

真正的强大

《中庸》第十章

[原文]

子路问强。子曰:“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1]强与?宽柔以教,不报[2]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3],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4]!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注释]

[1]抑:抑或,还是。而:你,代词。

[2]报:报复。

[3]衽(rěn)金革:枕戈待旦、随时警惕的样子。衽,卧席,此处用作动词,躺卧。金,金属制的武器。革,皮革制的盔甲盾牌。

[4]矫:强盛的样子。

[译文]

子路问孔子:“怎样才算是强大呢?”

孔子说:“你所指的强大,是南方的强呢,还是北方的强呢,或者是你自己认为的强呢?用柔和宽厚的胸怀教化人,不去报复对自己蛮横无礼的人,这是南方式的强,品行高洁的人选择这种方式;以铠甲兵器为枕席,对于战死沙场毫不畏惧,这是北方式的强,勇武刚烈的人选择这种方式。对比他们后,我觉得我认为的君子,是与大家和平共处但不随波逐流,这才是真正的强大;敢于保持中立而不偏不倚,这才是真正的强大;就算国家清明发达,也不改变曾经的操守,即使国家昏暗无道,但至死不改变坚持志向,才是真正的强大。”

[通解]

◎南方之强和北方之强

《道德经》中的“强”,代表着孔子所说的“南方之强”: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人生之柔弱,其死坚强。万物草木生之柔脆,其死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不胜,木强则共。故坚强处下,柔弱处上。

柔胜刚,弱胜强。

道家的世界观,简而言之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道等同于大自然之道,自然之道又等同于天道,三者间没有冲突。因此道家强调自然规律可以直接套用在人类社会上,也推崇人复归于自然。

所以道家对于“强”的理解,也从对自然的观察出发:自然中最柔软的,譬如初生的小动物、刚刚抽出的嫩芽,还有婴儿,他们是最柔弱也同时蕴含了最大生命力的存在。与此相对,越是坚硬,却往往越是接近于枯槁死亡。

孔子并不完全赞同这种追求绝对柔弱的“南方之强”:

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论语·宪问》)

而冲锋陷阵的战将之勇,即“北方之强”,更是儒家所反对的:

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论语·述而》)

应当恐惧而毫不恐惧,丢掉性命而不知悔改的勇,就跟“鲁莽”没什么两样了。孔子认为,对于危险之事不能不假思索就挺身而出,应当看清当下的环境,不莽撞,镇定思考对策而后动,才是恰当的做法。

过分的刚强与柔和,都是儒家所反对的。从这里能特别鲜明地看到儒家思想与其他思想理论的不同之处:道家讲用弱,墨家、法家讲用强,而儒家追求的是用中。秉持中道,是最终且最持久的强大。这远比一时的胜利、一时的强盛重要。

◎掌控心中的勇敢

历史上成名的战将,都能认识到“控制”勇敢的重要。比如古罗马的阅兵式,称为凯旋式(拉丁语triumphus)。凯旋式是古罗马授予取得重大军事成果,特别是那些打赢了一整场战争的军事将领的庆祝仪式。对于贵族,凯旋式是最大且最受欢迎的荣耀。而在凯旋者身后,战车上面还站着一个奴隶,不断提醒他:“你不过是一个凡人。”又比如日本战国三英杰之一的德川家康也说过:“愤怒是敌”“只知胜而不知败,必害其身。”再如《圣经》的告诫:“不轻易发怒的,胜过勇士;治服己心的,强如取城。”这些都是提醒我们,一时压倒对手并不算强大,在此之上还有更高的境界。

任何优秀的人类文明中,都将“勇敢”视为美德,儒家也不例外。而有特色的是,儒家特别强调对于“刚勇”要加以限制:

见义不为,无勇也。(《论语·为政》)

勇而无礼则乱。(《论语·泰伯》)

好勇疾贫,乱也。(《论语·泰伯》)

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论语·阳货》)

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论语·阳货》)

孔子谓子路曰:“君子而强气,而不得其死;小人而强气,则刑戮荐蓁。”(《孔子家语·好生》)

颜回问子路曰:“力猛于德而得其死者鲜矣,盍慎诸焉?”(《孔子家语·颜回》)

以上种种说法,不一而足。由此可以看到,孔子认为:刚勇的人至少要有为、有礼、有智、好义、好学,才能把勇气用对地方,否则勇气可能就是莽撞,反过来伤害自己和亲人,甚至遭受“强梁者不得其死,好胜者必遇其敌”的境遇。孔子是认同新渡户稻造《武士道》中的观点的:“勇气几乎不能算是美德,除非它用在正义行为中。”

真正的强大是坚定地秉持中道,不因外界环境而改变。孟子讲的“大丈夫”气概也是指这一点:

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

孟子认为,公孙衍、张仪之类的纵横家,看上去风光无限,也只不过是充当一国之君的鹰犬,并没有属于自己的观点与理念。能不屈不挠,始终不忘初心,方才称得上是大丈夫。

子路像

颜回、子贡、子路是与孔子关系最为密切的孔门三大弟子。子路是孔门弟子中“勇”的代表,为人刚正,性格直爽,而且年龄只比孔子小九岁,所以在《论语》《孔子家语》中我们常常可以看到子路请教,甚至质疑老师,而孔子关于“勇”的议论也常常是因子路而发。本章同样如此。

勇气和知识一样,一定要有更高的追求来指引,否则反而可能害人害己,就像朱熹注解中说的:

“夫子以是告子路者,所以抑其血气之刚,而进之以德义之勇也。”(朱熹《四书章句集注》)

《中庸》第十一章

[原文]

子曰:“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君子遵道而行,半涂[1]而废,吾弗能已矣。君子依乎中庸,遁世[2]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

[注释]

[1]半涂:即半途。

[2]遁世:避世,这里作终生讲。

[译文]

孔子讲:“喜欢探寻偏僻奇怪的道理,好做一些怪诞奇特的行为,对于这种人也许后世还会有人来称述他,但我是不会这么做的。君子遵循中庸之道,有的人可能半途而废,但我不会在中途就放弃。君子按照中庸的道理去做事,就算终生都不被人了解也不后悔,只有圣人才能做得到这个程度。”

[通解]

本章承接上章的意思,讲君子行中和之道,要坚持不懈,不为外物所动。

“素隐”是什么意思?古人主要有两种不同观点:

一种观点认为“素”为平素、平常的意思,跟后面出现的“素其位而行”里的“素”是一样的。“素隐”就是指以隐居为日常,避世而处的隐士们。《孟子》中记的陈仲子就是一个典型:

匡章曰:“陈仲子岂不诚廉士哉?居于陵,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也。井上有李,螬食实者过半矣,匍匐往将食之,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

孟子曰:“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焉。虽然,仲子恶能廉?充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饮黄泉。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筑与?抑亦盗跖之所筑与?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树与?抑亦盗跖之所树与?是未可知也。”

曰:“是何伤哉?彼身织屦,妻辟@,以易之也。”

曰:“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盖禄万钟。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辟兄离母,处于于陵。他日归,则有馈其兄生鹅者,己@曰:‘恶用是@@者为哉?’他日,其母杀是鹅也,与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之肉也。’出而哇之。

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以兄之室则弗居,以于陵则居之。是尚为能充其类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孟子·滕文公下》)

陈仲子在一些人中享有廉洁的名声,而孟子认为这种企图离群索居、逃离人类社会的行为根本称不上是真正的廉洁,尤其不能提倡这种行为。社会中的人们是普遍联系着的,“仲子避兄离母,无亲戚、君臣、上下,是无人伦也,岂有无人伦而可以为廉哉?”(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追求这种不用别人东西、不受惠于别人的所谓廉洁,只是一种偏执的行为,估计要变成蚯蚓,上食尘埃、下饮黄泉,才能撇得清一切人与人之间的联系。相信许多人都认同孟子的观点,这种洁癖式的“廉”显得做作刻意,反而更像是有意为之、沽名钓誉。

另一种观点如朱熹,他看到《汉书》中有引用的《中庸》“索隐行怪,后世有述焉”一句,认为这里的“素隐”本应写为“索隐”。“素”即“索”,动词。“素隐行怪”是指“言深求隐僻之理,而过为诡异之行也”,特意去追求歪门邪道、好做些奇异怪诞的事情。就像不论古代当代,许多江湖骗子乃至邪教,都是通过故弄玄虚、伪造神迹,通过营造一种玄妙的气氛来达到“忽悠”的目的。

崇信“刀枪不入”的义和团

行旁门左道,以求留名后世,这种走捷径的方式是君子所不取的。君子既然选择行正道,便坚持不懈:

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论语·雍也》)

冉求觉得自己能力不足,达不到老师的理想要求。孔子指出,行道没有可与不可之分,只要你选择便是开始。而冉求并非是能力、才智不够,重点在于自己画地为牢,根本不敢尝试,这才是问题关键所在。

君子坚持行正道,不因有没有人理解、有没有人支持反对、有没有人在旁欢呼膜拜而改变。《论语》中多次明确说道: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论语·学而》)

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论语·宪问》)

儒家追求以文明和道德感化人,而不是强求他人接受、信仰。这种包容“他者”的精神,已经成为中华文明最大的优长之一。长久以来,不仅仅各种文化,乃至各种宗教都可以在中华大地上和平共处。因此在中国的悠久历史中,都没有出现过类似宗教战争或是“要么信我要么死”的文化霸权主义。这一点,也是当今世界面对文明冲突时,需要从中华文明中汲取的有益基因。

◎中庸与强

以上第十、第十一章,讲坚持的勇气,与前文第一部分讲“中和”的内容相对照:

孔子这段话,也是承上章之意,以明择中庸而守之,在“中”“和”上着“强”字,讲得含蓄深刻。不说“中”“和”,“强”字无骨子;不说“强”字,“中”“和”又无精理,是中庸和强的巧妙结合。(来可泓《中庸直解》)

譬如一面旗帜,必须是旗杆与旗面的结合。只有理想而没有坚持,就像没有旗杆的支撑,一块布没法飘扬在风里;只有坚持而没有方向,就像没有旗帜的内容,只一根光棍杵在那里,是行为艺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