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虫之舞
入夜,虫声如瀑。
节序已属白露,可还没到气象意义上的秋天。今年更特别,遇到百年不遇的酷暑。不仅最高气温达四十一度以上,而且累计十多天。
照理,此时蝉声该收敛了。可今夜,它还是烦个不休。天空灰蒙,月光不能朗照,而纺织娘赶织寒衣如故。蟋蟀在野,演绎着亘古不变的旋律。当然,还有金铃子、豆娘、油葫芦以及不知名的秋虫的鸣叫,碰撞、融汇、展开成秋的韵律,呈现给广袤丰饶的田野。
难得有这样的夜晚。我独自陪伴着父母与兄弟坐在乡场上消暑。
河南岸榖树、乌桕树的树冠罩在河面,投射出黑魆魆的影。荷塘里老熟的荷叶,送来清雅的馥香。那是近几年外地一对夫妇栽种的经济作物。
那是熟悉的夜晚。
儿时,村落里有许多年龄参差的伙伴,在这样的夜晚点蚊烟,拍流萤,捉迷藏。风,挠得稻穗“咯咯”笑,田野里飘来稻谷灌浆的乳香。我们在父母的膝下顽皮嬉戏,在祖母的歌谣里梦抵未来。
那是陌生的夜晚。
如今,祖父母早已作古。不经意间,父母也成了灯下白头人。年轻人都进了城,偌大的村里空荡荡的,竟然没有一个孩子。没有孩子的哭闹嬉笑,也没有蚊烟燃起的篝火,更没有了梦幻般的点点萤火。没有了孩子,农家还算是农家吗?没有了萤火虫,乡村还成其为乡村吗?
不要说夜晚,即便是白天,乡村也是寂寞的。鸡鸭猪狗的鸣叫,也算是一种生气,可几经禽流感和瘟疫,禽畜几乎没了。一些怪异的流浪狗跟一个陌生的路人套近乎,当企求无望时,就亮起后腿,撒一泡尿后继续流浪。只有风敞着大褂打着赤脚,携手在田野里狂奔追逐。有时闯进庭院内,碰得钩镰、晾衣竿“叮当”个不停。有时狂躁地摇撼枣树、柿子树,直至果实满地。可有谁来睬理呢?于是它气恼着卷起柴屑、纸片,扶摇而去,把木门摔得乓乓响。或者,无奈地倚着破损的篱笆,吹得芦管“呜呜”地响。像是怀旧。
今夜却没有风,只有吝啬的毛月亮。我与父母聊着往事,提起和我一起玩大的伙伴。有的经商发达后狂赌,如今家徒四壁,客走他乡;有的已吃上镇保,再到城里揽一份清洁工的活,早出晚归;有的不满四十就患癌症离世,留下老迈的双亲,无助的妻儿;有的做了十来年村官,赚得满钵满屯的。总之,或腾达,或平淡,或潦倒。
那是我熟悉的乡村的夜晚吗?
闲聊间,我忽然发现水潭边的紫苏丛中一个微弱的亮点,在怯怯地一闪一闪,宛若一颗小露珠。我慢慢靠近:哦,那是一只萤火虫。它也许刚破土羽化呢!
我唯恐惊扰了它,大气都不敢出。看着它吃力地试扇的双翼,抖落尘灰,作奋飞的准备。
由是联想学生时代读到关于萤火虫的书。读法布尔的《昆虫记》关于萤火虫的记载,特别佩服它以不足一厘米之躯,竟能猎取樱桃般大的蜗牛,将其麻醉,然后液化了吸食。古书有云:大暑之日,腐草化为萤。腐草不化为萤,谷实鲜落。
村里的老人也因袭了古人的说法。相信萤火虫出自瓜蔓、腐草。就像鲫鱼是由柳叶化成的一样。
那时的农村,一有闲暇,农民们就积肥、刈草。到处是草木、藤蔓堆积的草垛。入夜,长庚星点亮无数的萤火虫,我们唱着“萤火虫,打灯笼,飞到西来飞到东”的童谣,用蒲扇追逐着扑打。乡下有碾萤火虫以占卜年成丰稔的习俗。我们为满足老人对丰收的企盼,把萤火虫放在阶沿石上,用脚拖碾出一道长长的银弧。祈祷着秋熟长出沉甸甸的稻穗,一展父母为温饱忧愁的容颜。
那时的萤火虫真多。草丛间,乡场上,河滩边,到处是明灭的流萤。或流连于草树,或照影于池塘,或蹁跹于夜幕,像夏夜灿烂的星空。我们在星光迷蒙的乡场上野着,我们在萤火明灭的夜色里梦着。梦着明天,梦着长大,梦着未来……
哦!今夜显得空寂,不只少了孩子们,更缺失了童年的伙伴萤火虫。这样的夜,怎么会不寂寞呢?
蓦然间,那萤火虫飞了起来。我舍不得拍打,我已不是曾经的儿童。它一闪一闪地绕着空空的乡场,它在寻找伙伴吗?随后,它径直朝河边飞去,尽管它在虚空里没留下痕迹,但我似乎看到它划出一个断断续续的破折号。
最后,它停在水边的苇叶上,把自己水中的影当作了伙伴,它的萤光闪得更热烈了。一阵微风拂过,它顺势扑向水面。粼粼的波纹把它化作无数的萤火,无声无息。
星光下只有芦苇的沙沙声,我的思绪久久不能平静。萤火虫自成虫到羽化,要经历无数漫长的昼夜,而它的生命也就短短的四五天。而那萤火虫的生命却只有不到半个时辰。哦,那就是萤火虫的生命之舞吗?我不禁为它叹惋。
忽然想起一个动画片《萤火虫之墓》,影片中的兄妹还能为萤火虫建立一个墓地,而且为它们起上名字,一一插上竹签做的墓碑。而我,从此到哪里去找你们呢——萤火虫?
面对渐浓的夜色,我耳际响起那童谣:萤火虫,夜夜红。飞到西来,飞到东……
2014年6月于枕曲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