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旧事
就像吃多了鱼肉,倒要想嚼一截菜根似的;住进了楼房敞院却不时记起荡然无存的老屋。就像在生活的淡散中,无端想起早已谢世的老祖母。
想起老屋,就想起破旧的门框。祖母枯瘦的手掌把一侧木框抹得油亮油亮。她为什么整日整日地扶着门框看外面的世界呢?我们在她慈祥的瞩望里走向五月灿烂的原野,走向书声琅琅的学校,走向色彩斑斓的生活,祖母的目光送着我们登上生活的每一级台阶。
想起老屋,就想起它那石灰斑驳的砖墙。墙上纵横着不知哪年哪月,哪一代人留下的图案线条。就像史前的文化图腾传递的密码,谁也破译不了。每当我捧起厚重的历史教科书,我就会想起这破旧的砖墙。
那砖墙的缝隙间有无数的小孔,每当油菜花烂漫的日子,土蜂会在小孔内建窝。那小孔仅容一只土蜂进出,土蜂是倒着进入洞内的,进洞后就靠在洞口露出会转动的脑袋,瞪着大大的眼睛,触须冉冉而动,像个顽皮的孩子,趴在窗台上,看花事繁盛的五月天。我们放学后就用茸茸的狗尾草茎将它们撩出来。它们极不情愿地嘟哝着出来,我们把它们敛在火柴盒内。我们是要听它们“嘤嘤”的吟唱,那声音无端地使你觉得天地是多么的广阔,世界是如此的奇妙。若不小心,就会在缝隙间挖出一个洞来。透过挖穿的小洞,我们看到灶膛里跳荡着的火苗。灶间弥漫的蒸汽里,母亲在灶前灶后忙活,煮酽酽的生活,烹调甜酸苦辣的日子。
老屋后面有一棵三人才能合抱的朴榆树。入夜,猫头鹰在黑魆魆的树冠里鸣叫,听到那“吭哧,吭哧”的声音,就想到祖母说的猫头鹰这样叫,明天哪家会死人。真的,有一回,在猫头鹰叫的第三天,后宅的阿婆死了。每逢这样的夜晚我想,那该轮到谁呢?把家里每个人都想一遍,都觉得不能死,我不能没有他们。那会不会是自己呢?如果自己死了怎么办?那蓝天与田野还会永远这个样子,就我一个人躺在寂寞的黄土下,听蛐蛐歌唱,看着伙伴们去上学,而他们全当不认识我,从我身旁走过。这多悲哀呢!
据说那树上面有一条大的赤链蛇,晚上会出来叼小孩,尽管我没见过,我们中的谁也不见其被叼走。但我相信它的存在,因为在刮风的夜里,竹园里传来“嘘——嘘——”的长啸,那一定是那条赤链蛇了。恐惧的我,不敢朝略显亮色的窗户张望,说不定那蛇正趴在窗户上张望呢!赶紧把被子拉过头顶,瑟瑟着。此时,会传来祖父苍老的咳嗽声,听到那咳嗽声,我心里踏实了。每每这样的夜晚,祖父总会咳嗽几声,他知道我害怕了吗?如今,祖父已去世了好些年,我也不再胆小惧怕,但每听到别人的咳嗽,我依然觉得亲切。
想起老屋,就想起寒冷的冬天,茅檐上挂下来的长长的冰凌。那冰凌我们那儿称作“凌糖”,我们用舌头舔舐,那麻辣的茅草味一直留在童年的记忆里。或在大雪天扫出一块雪地,用筛子撑起一片天地,守望着饿极了的麻雀、白头翁上钩。祖母戴着老花镜纳着鞋底,铜脚炉散发着焦灼味,不时发出煨着的玉米粒的爆响。祖母的童谣会随着檐间的雨水嘀嗒声,绵长地纺出。太阳出来了,透过五彩缤纷的“凌糖”,我们看到了田野间泛起的绿意。祖母说:“虫蚁都冻死了,今年的麦穗一定长得长,准能吃上上好的面条了。”于是,我们联想到难以下咽的麦片饭,那饭像长了翅膀似的,会卡住喉咙。向往面筋、黄浆塌饼、甜面酱。
我们的梦,晾在金灿灿的阳光里了,我们的歌,嘹亮在长长的麦垄间了。
想起老屋,就想起那老白酒一般醇厚的乡情。那萤火明灭的夏夜,邻里们在纺织娘稠密的琴声里,聚集到屋前的场地上,唠着家常,谈着七月的农事。一任薄荷似的夏月洗涤一天的疲劳;任孩子们漫村地撒野,把天伦之乐搅拌得醇醇的。
老屋的宅基也翻作农田了吧?那瓦砾间的野草莓也该开花了吧?那洁白的花,鹅黄的蕊是童年做的梦吗?
2010年1月5日于竹喧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