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穗者的背影
秋收季节近了,郊原的田野里,处处俯仰着忙碌的收割者。
他们坚实的脚步,踩在田塍上,匆忙而有节奏;他们吆喝牛的声音,充满力度而自信;眉眼间洋溢着对生活的满足,对未来的憧憬。
一望无涯的田野,风推起重重厚实的稻浪,一层层朝你涌过来。你的肺叶里霎时会装满了让人踏实的稻香。
似乎一夜间,在清朗的月光下,打谷场上,田埂上,到处堆满了岗尖岗尖的稻垛,像一座座稳固的金字塔。
要不了几天,拥挤而喧腾的田野,被打理得干干净净。只剩得鸽哨回荡在蓝天白云间,令人遐想。
星斗寥落的霜晨,一拨拨拾穗者,伴着白露为霜的寒意出发了。她们几乎都是清一色妇女。头上罩着上海郊区妇女特有的花格土布头巾,腰里束着布袋,肩上随意地搭着另一个布袋。她们踩着薄薄的霜花,说笑着走向田野。不一会儿,晨曦微茫的田畴间,晃动起拾穗者的背影。
那时,粮食金贵,人们的口号是“颗粒归仓”。农民们年复一年地种地打粮,历史沉淀下来的饿肚子的经历,使他们对粮食更有着特殊的情感。辛苦一年的他们,除留下够一家老小吃的口粮外,其余的,都上交了公粮。一个家庭,如果小孩子多,口粮往往不够吃。这样,如果运气好,女人们一天辛苦下来,也能拾得三五斤的谷穗,聊作粮食缺口的补差。
我村的李家姆妈要数最积极的拾穗者了。她家比肩接踵有五个小孩儿,嗷嗷待哺;上有公婆长年卧病,常在床褥,日子的艰辛自不待言了。
每到这个季节的清晨,鹁鸪还在我的睡梦中鸣叫时,就听母亲一骨碌起身,念叨说:“唷!睡过头了,李家姆妈就要来了。”
蒙眬中,木窗被轻轻地敲了几下,随后是李家姆妈压低的嗓音。随着老门臼矜持的“吱呀”,尔后是她们渐渐远去的说笑声。那笑声爽朗而乐观,感染成微红的晨曦。我们的梦,也因之而格外香甜。
李家的贫困是村里皆知的。要操持好这一家子,李家姆妈真不易。在我的记忆里,她背有点驼,头发有些枯黄,一脸的农村人的质朴慈祥。成年罩着一块头巾,那布花袋是从不离身的。走起路来,头一直低着,只要有用的东西,她都捡起来,放进袋里。她的背,也许就是这样累成的。
李家姆妈她年轻过吗?我有时曾这样想。
她们质朴的身影融入同样质朴的田野,我们的母亲们在为自己的家庭,捡拾温暖的生活。
她们的腰已习惯了弯着。她们羸弱的肩背为孩子们的童年,撑起一片灿烂的天空。
她们也会累的。有时累了就直起身子,捶捶后腰,眺望远处。似乎在问:生活是这样的吗?但她们也许永远也不会再挺直了。
这样的日子似乎不长,后来,拾穗也成了资本主义的尾巴,被阉割了。不难想象,李家姆妈的日子将是更为艰难。
但李家姆妈真有办法。当无奈的冬天来临时,她叫我母亲同去市郊的蔬菜田,在那里挖卷心菜的根。那卷心菜根削去厚厚的皮,露出翠翠的心。那是可以生吃的。自那时候起,我才知道卷心菜的根是甜的。
母亲说:那菜根之所以甜,是因为它经过了霜打。
为什么经过了霜打就甜呢?带着许多搞不明白的问号,我慢慢长大着。
又过了好些年,开了三中全会了,再后来,就分田到户了。
有一次,我回老家。李家姆妈驼着背在自己的场地上翻着谷子。她的头发白了,脸上洋溢着幸福与满足。她感慨地说:自打分田后,我家才算吃饱肚皮。
前些日子,我回老家。父母都老了,话自然也多,老提以前的事。因为正是收割季节,自然提起李家姆妈。
母亲说,李家姆妈背更驼了,儿女们都出道了,她也享受了镇保,说得上是衣食无忧。可她还是改不了老习惯,还常常去拾穗。现在,土地都征用搞开发了,稻田就更少了,到哪去拾?为此,她要走上好几里地呢!
我默然想,像她那样的老人,对土地与粮食的感情是融化在血液里的,恐怕今生今世是难以割舍得下的。这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呢?
现在,每当看到米勒的油画《拾穗者》,我会油然想到李家姆妈这一代农民;想起那艰难岁月里,支撑起每个普通家庭的平凡的拾穗者。
那其实是一种难以用言语表达的朴实而伟大的精神。
发表于2009年2月16日《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