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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言(三首)·韩偓》原文赏析

六言(三首)·韩偓

春楼处子倾城,金陵狎客多情。朝云暮雨会合,罗袜绣被逢迎。

华山梧桐相覆,蛮江豆蔻连生。幽欢不尽告别,秋河怅望平明。

一灯前雨落夜,三月尽草青时。半寒半暖正好,花开花谢相思。

惆怅空教梦见,懊恼多成酒悲。红袖不干谁会,揉损联娟澹眉。

此间青草更远,不唯空绕汀洲。那里朝日才出,还应先照西楼。

忆泪因成恨泪,梦游常续心游。桃源洞口来否,绛节霓旌久留。

 

赏析:

对于这三首诗,清末民国初学者震钧笺第一首云:“此初去国也。追忆旧恩而言,有沅芷澧兰之慨。”笺第二首云:“此居贬所也。‘红袖不干谁会’,即‘自吟自泪无人会’也。‘揉损联娟澹眉’,即‘谁适为容'意。”其笺第三首云:“此忆京师也。‘此间’,自谓也。‘那里’,指长安也。‘西楼’,唐翰林在禁中西偏。‘朝日’,比君恩。‘桃源洞口’,指昔日锡宴之处,如曲江等处玉辇常经之所也。”(《香奁集发微》)对震钧这一-笺评,施蛰存在《读韩偓词札记》虽对“桃源洞口”有别解,但大致取赞赏态度。

此诗之作年,震钧以为乃韩倔贬后“居贬所”时作,也就是天复三年(903年)之后作。施先生以为“桃源正在湘中”,诗乃作于韩偓贬谪至湖南的天复三、四年间。总之两位均认为是韩倔贬谪后之作,以韩倔在此时间之经历、处所、情感等解读此诗。按,《六言(三首)》见于韩偓集各种版本之《香奁集》。关于《香奁集》,明代的胡震亨在《唐音癸签》卷八谓:“韩致尧偓冶游情篇,艳夺温、李,自是少年时笔。”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云:“韩倔以忠节著闻,其平生著述中《香奁》- .集,淫艳之词亦大抵应进士举时所作。”据我考察,《香奁集》中的大部分诗作表现男女恋情,其中一部分很可能与诗人早年那段刻骨铭心而“一生赢得是凄凉”的未果爱情经历有关。现在所论《六言(三首)》作于贬后并没有靠得住的证据,也与政治寓托无关,如果该作早在贬谪之前,用其贬后的经历、处所、情感等来解读就失之千里。

由于震钧、施蛰存二位对《六言(三首)》的创作年代和诗题名误判,他们对此诗的语词、主旨的解读也就多有误解。我认为此诗三首纯粹表现男女恋情,这从诗之字面与情感可以领会出。为了更准确地解读这三首诗,其中的某些语词、句子及其典故,还需加以阐释,以明确其所蕴含,以便更清楚地揭橥主旨,证明三首诗确实没有政治寓意。

先阐释第一首。“春楼处子”句:春楼,此指处子所居之闺楼。陈后主《采桑》:“春楼髻梳罢,南陌竞相随....不应归独早,堪为使君知。”南朝陈张正见《采桑》:“春楼曙鸟惊,蚕妾候初晴。迎风金珥落,向日玉钗明。”处子,犹处女,指待字闺中之女子。《庄子●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唐韩愈《送区弘南归》诗:“处子窃窕王所妃,苟有令德隐不腓。”倾城,即倾国倾城,谓极为美丽之女子。典出《汉书●外戚传上●李夫人》:“延年侍上起舞,歌日:‘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金陵狎客”句:狎客,指亲昵亲近常共嬉游饮宴之人。《陈书●后主沈皇后》附《张贵妃传》:“后主每引宾客对贵妃等,游宴则使诸贵人及女学士与狎客共赋新诗,互相赠答。采其尤艳丽者以为曲词,被以新声,选宫女有容色者以千百数,令习而歌之。”此句暗用《陈书●江总传》所记江总等人为“狎客”事字面:“总笃行义,宽和温裕,好学能属文,于五言七言尤善,然伤于浮艳,故为后主所爱幸。多有侧篇,好事者相传讽玩,于今不绝。后主之世,总当权宰,不持政务,但日与后主游宴后庭,共陈暄、孔范、王瑷等十余人,当时谓之狎客。”值得一提的是,此处“狎客”仅用其字面以影写男方,而与出典之具体史事无影射关系。

“朝云暮雨"典出于宋玉《高唐赋序》:“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其上独有云气....王问玉日:‘此何气也?’玉对日:‘所谓朝云者也。’王日:‘何谓朝云?'玉日:‘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日: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日:‘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会合,此处谓男女欢会事。

“罗袜绣被"句:罗袜,曹植《洛神赋》:“体迅飞鳧,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华容婀娜,令我忘餐。”绣被,梁吴筠《咏少年》:“董生唯巧笑,子都信美目。百万市一言,千金买相逐。不道参差菜,谁论窈窕淑。愿言捧绣被,来就越人宿。”逢迎,宋谢灵运《江妃赋》:“覃曩日之敷陈,尽古来之妍媚。矧今日之逢迎,迈前世之灵异。姿非定容,服无常度。两宜观喇,俱适华素。”南朝陈张正见《采桑》:“叶高知手弱,枝软觉身轻。人多羞借问,年少怯逢迎。”“罗袜绣被"句,盖兼取.上述诗赋意以表达幽会时两情之欢悦。“华山梧桐”句,《孔雀东南飞》:“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此句即用上述诗意表示两情之交欢。

“蛮江"句:蛮江,指四川青衣江。因自塞外流入乐山境与岷江会合,故称。亦泛指南方少数民族聚居地带的江水。宋苏轼《初发嘉州》诗:“锦水细不见,蛮江清可怜。”王十朋注引林子仁日:“蛮江,阳山与青衣江也。”查慎行注:“《太平寰宇记》:青衣水,濯衣即青,故名。至龙游县,与汶水合,以其来自徼外,故曰蛮江。”豆蔻,亦名豆蔻,植物名。红豆蔻生于南海诸谷中,南人取其花尚未大开者,名含胎花,言如怀妊之身。诗人或以喻未嫁少女,言其少而美。唐杜牧《赠别》:“娉娉裊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蛮江豆蔻连生”句,喻男女亲密交欢事。此句用梁简文帝《和萧侍中子显春别四首》之一诗句意:“别观蒲萄带实垂,江南豆蔻生连枝。无情无意又如此,有心有恨徒别离。”“秋河怅望”句:秋河,指银河。南朝齐谢眺《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诗:“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苍苍。”南朝梁简文帝《七励》:“秋河晓碧,落蕙山黄。”此句乃用牛郎织女七夕鹊桥相会,翌日清晨分别故事。从上所释,可以明确此诗是写男女幽会欢爱的诗作,故首两句从“春楼处子”“金陵狎客”写起,后又有“朝云暮雨”“幽欢不尽”等句咏男女之幽会欢爱。

再释第二首。此诗乃分写女子于春三月为相思而愁泣。首二句点明在三月春末时节,女子于雨夜之灯前正陷入相思。所谓“半寒半暖正好”,乃谓此时节乃欢会之佳时也;“花开花谢相思”,乃言女子目睹花开花谢,而更感青春大好时光之流逝,以此引发相思,冀盼相会以共度华年。“惆怅”“懊恼”二句,谓因相思之惆怅而成空相见于梦中,以此反而更为懊恼,以致得以酒解愁。然饮酒不仅未能消愁,反而更为悲愁矣。“红袖不干”,意为女子伤心,不断落泪,泪湿衣袖,久久未干。“谁会”,即谁能领悟、理解?会,领悟、理解。《韩非子●解老》:“其智深则其会远。”唐于漬《拟古讽》诗:“余心甘至愚,不会皇天意。”“联娟”,《文选●宋玉(神女赋〉》:“眉联娟以蛾扬兮,朱唇的其若丹。”李善注:“联娟,微曲貌。”三国魏曹植《洛神赋》:“云髻莪我,修眉联娟。”从上所释可见,此诗纯粹是描写女子相思之作,震钧谓此诗“此居贬所也”,意为诗乃韩倔被贬后所作,借此诗以写其贬中心情。所说实为误会,不可据信。

最后阐释第三首。这一首乃男子回应第二首女子之相思之作,这以首二句以及五、六两句尤为明显。“此间青草更远”二句乃接第二首“三月尽草青时”而来,所含寓意更为丰富绵远。它包含着令我们联想起的古诗《饮马长城窟行》中的“青青河畔草,绵绵生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辗转不可见”,以及李煜《清平乐》中诗句“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的情感意绪。“此间”即谓诗中的“汀洲”,乃诗中男子游处之地,并与下句女子所处之地“那里"对举照应。震钧解读“那里朝日才出,还应先照西楼”云:“‘西楼’,唐翰林在禁中西偏。‘朝日’,比君恩。”此解未谛。其实“西楼”乃指女子所处“那里”的居楼;“朝日”亦指一般的旭日,两者均别无特殊寓意。“朝日”在时间上乃照应并接续上首的“雨落夜”“梦见”而来,表明男子翌日清晨在“梦游”之后的他乡,同样也处于相思之中,揣摩想象心中眷念的女子。“忆泪因成”二句,乃接续照应上首女子之“惆怅空教梦见,懊恼多成酒悲”之句,描状男子昨夜也苦苦思念着心中女子之情状。此处的“恨泪”乃因思忆之泪转化而成,而所谓的恨,乃是因思忆却不得相见之恨;“梦游”是常在接续心游之后,乃由心中苦苦相思而转人梦境。两者之情感均是越转越深,日益强烈,真有“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之缠绵深情。

对这首诗中“桃源洞口”的理解也有歧解。震钧认为“‘桃源洞口’,指昔日锡宴之处,如曲江等处玉辇常经之所也”;施蛰存则以为“桃源正在湘中”,是实指诗人所在之地。两者的解读均因政治化此诗而有违诗意,其实它只是以典故写男女恋情而已。先解释“绛节霓旌”。绛节是传说中,上帝或仙君的一种仪仗。唐杜甫《玉台观》诗之一:“中天积翠玉台遥,上帝高居绛节朝。”宋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九:“天下神霄,皆赐威仪,设于殿帐座外....六物:日锦伞、日绛节、日宝盖、日珠幢、日五明扇、日旌。”霓旌,相传仙人以云霞为旗帜,故称。《楚辞●刘向<九叹●远逝>》:“举霓旌之滯翳兮,建黄建之总旄。”王逸注:“扬赤霓以为旌。”唐韦庄《喜迁莺》词:“香满衣,云满路,鸾凤绕身飞舞。霓旌绛节一群群,引见玉华君。”再看“桃源洞”之典。我以为此典乃指刘义庆《幽明录》所载刘晨、阮肇共人天台山,迷不得返:‘‘遥望山上有一桃树,大有子实,而绝岩邃涧,永无登路。攀援藤葛,乃得至上。各啖数枚,而饥止体充。”后下山遇见“溪边有二女子”,邀其至家中,“食毕行酒,有一群女来,各持五三桃子,笑而言:‘贺汝婿来。’酒酣作乐”。半年后,两人方得出山回家的故事。诗人以此故事,寄予着期盼眷念中的女子能如仙女般降临相见的愿望。

总而言之,通过上述阐释解读,我以为此《六言(三首)》乃- -组诗,均咏男女之情爱相思。首篇乃总写,合咏男女双方之欢爱;第二首乃分写相思中之女子,以女子为主角;第三首则写男子之思念女子,以男子为主角。故“此间”指男方,“那里”指女方。“忆泪”“梦游”两句,均写男子之思念盼望女子。末两句亦紧承上两句意脉,喻女子为神仙,盼望其来临也。震钧所谓“此忆京师也”云云,乃失于附会,不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