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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鹤·韩偓》原文赏析

失鹤·韩偓

正怜标格出华亭,况是昂藏人相经。

碧落顺风初得志,故巢因雨却闻腥。

几时翔集来华表,每日沉吟看画屏。

为报鸡群虚嫉妒,红尘向上有青冥。

 

在我国诗史上,咏物诗--般有两种,一种是纯粹咏物而别无寄托的,另一-种是有所寄托寓意的。有所寄托寓意的咏物诗如为人称道的初唐李义府的《咏乌》诗即是。宋人计有功《唐诗纪事》卷四《李义府》条载:“义府初遇,以李大亮、刘洎之荐。太宗召令咏乌,义府日:‘日里肠朝彩,琴中闻夜啼。上林如许树,不借一枝栖。’帝日:‘与卿全树,何止一枝!’”这种有所寄托寓意的咏物诗在韩偓诗集中亦不少见,其《失鹤》《鹊》《火蛾》三首诗即是有所寄托寓意的诗作。

《失鹤》- -诗收在《韩偓集系年校注》卷二。这首咏失鹤的诗,从诗人“每日沉吟看画屏”句看来应该是一首题画诗,是诗人时常久视着画屏中的失鹤,别有感触共鸣而作。所以这首诗既是一首题咏鹤画之作,又是一首借咏鹤画寄寓自己感触的诗什。从整首诗来看,此诗乃由看画时所激起的压抑不住的深深感触喷发而成。这正如胡震亨《唐音癸签》卷八所云:“致尧闽南逋客,完节改玉之秋。读其诗,当知其意中别有一事在。”因此诗人咏失鹤字面下乃蕴藏着其所寄寓的深深感触。以此我们解读此诗不能将它作为单纯的咏失鹤诗来读,更为重要的是发覆其所蕴藏的事以及所寄寓的感触。

要解读此诗首先必须考订此诗作于何时,那时诗人的处境又是如何。查《全唐诗》,此诗编排在诗题下有“此后在桃林场”小注的《此翁》后首,而韩倔至桃林场在后梁开平四年(910),故此诗与《此翁》诗均为后梁开平四年《全唐诗》此卷诗作乃大体按时间先后排列,此处容不赘)所作,时诗人遭朱全忠之害,从翰林学士承旨、兵部侍郎贬官后辗转避隐于闽南的桃林场。

正因为诗人此时乃是在遭贬后隐避于闽南偏僻之乡,以此来理解他诗题的“失鹤”之意蕴,也就可连类而及了。所谓“失鹤”,就是失却了“故巢”,原本高贵而今却落魄流离的鹤。那么诗人借对这只鹤的咏唱要表达的真实意涵是什么呢?我们认为这首诗是有所寓托的,这只“失鹤”其实即是诗人的化身,写失鹤,其实正是通过描绘失鹤而影写自己的遭际,婉转地表明自己的情感与志向。下面我们即从这一.角度逐句解读此诗。

诗歌首两句“正怜标格出华亭,况是昂藏人相经”,是先从句面上写鹤,均与鹤的典故有关。“华亭”,此处指名鹤所由出的处所华亭。《世说新语●尤悔》:“陆平原河桥败,为卢志所谗,被诛。临刑叹日:‘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刘孝标注引《八王故事》:“华亭,吴由拳县郊外墅也,有清泉茂林。吴平后,陆机兄弟共游于此十余年。”又引《语林》日:“机为河北都督,闻警角之声,谓孙丞日:‘闻此不如华亭鹤唳。’故临刑而有此叹。”据此可见华亭鹤标格之名贵特出。“昂藏”,即气概轩昂貌。唐白居易《病中对病鹤》:“但作悲吟和嘹唳,难将俗貌对昂藏。”“相经”,指《相鹤经》。《旧唐书》卷二十七《经籍志下》有“《相鹤经》一卷,浮丘公撰。”《郡斋读书志●后志》卷二:“《相鹤经》一卷。右题曰浮丘公撰。其传云:‘浮丘公授于王子晋。后崔文子学道于子晋,得其文,藏于嵩山之石室,淮南公采药得之,乃传于世。”据此可见,这只失鹤不仅出身于名乡,并且因其不凡的轩昂气概而入《相鹤经》,原本是何其高贵,何其出俗不凡!诗人这样赞扬“失鹤”之出身与名品,其实正是以“失鹤”来影写自己。这只要联系诗人的出身与最初经历即可了然于心了。

《新唐书●韩侵传》载:“韩倔字致光,京兆万年人。擢进士第,佐河中幕府。”据此可知韩偓是京兆万年人,又在唐昭宗龙纪元年登进士第。韩偓籍贯京兆,在讲究郡望里籍的时代,这已颇令人瞩目,而进士出身更是让他受人推重仰慕,《唐摭言》卷即谓“进士为时所尚久已,是故俊义实在其中。由此而出者,终身为闻人”,又云“缙绅虽位极人臣,不由进士者,终不为美,以至岁贡常不减八九百人。其推重谓之‘白衣公卿’,又日‘一品白衫””。初唐“永徽已前,俊、秀二科犹与进士并列;咸亨之后,凡由文学- .举于有司者,竞集于进士矣。由是赵修等尝删去俊、秀,故目之日‘进士登科记””。韩偓是登进士科者,故必名入“进士登科记”。他诗中的“人相经”,其实也是表明自己名人“登科记”。在这样推崇进士的时代氛围中,韩倔又由进士第出身,真可让诗人引以自豪自重,故有此诗首两句以鹤之“标格”和“人相经”影写自重之诗句。

“碧落顺风初得志,故巢因雨却闻腥”,这两句既写鹤,又影写自己所经的顺、逆两种不同遭遇。从诗人“顺风初得志”的经历来讲,他不仅进士登第人仕,而且在被朱全忠所疾忌贬官之前,仕途也是比较顺畅如意的,如《新唐书●韩侵传》所记:“召拜左拾遗,以疾解。后迁累左谏议大夫。宰相崔胤判度支,表以自副。王溥荐为翰林学士,迁中书舍人。

偓尝与胤定策诛刘季述,昭宗反正,为功.....迁兵部侍郎,进承.....帝反正,励精政事,但处可机密,率与帝意合,欲相者三四,让不敢当。”韩倔这一以自己的才具获得唐昭宗宠重的“顺风初得志”的经历,在其诗中也时有吟唱记叙,其《与吴子华侍郎同年玉堂同直怀恩叙恳因成长句四韵兼呈诸同年》诗有云“往年莺谷接清尘,今日鳌山作侍臣。二纪计偕劳笔研,一朝宣人掌丝纶。声名煊赫文章士,金紫雍容富贵身”;又《六月十七日召对自辰及申方归本院》诗云:“清署帘开散异香,恩深咫尺对龙章。花应洞里寻常发,日向壶中特地长。坐久忽疑槎犯斗,归来兼恐海生桑。如今冷笑东方朔,唯用诙谐侍汉皇。”以

此可见其“碧落顺风初得志”之自矜真可谓不虚言矣。然而时移世易,祸福相仍,诗人后来却也遭遇了“故巢因雨却闻腥”的厄运。这里的“故巢”,表面上说的是“失鹤”的故巢,实际上是喻指诗人身家性命所依托的唐昭宗朝廷。此时朱全忠已弑杀唐昭宗并篡唐立梁,故诗人称李唐王朝为“故巢”。诗中所谓的“因雨却闻腥”,实际上喻指朱全忠所兴起的充满血腥残杀的政治暴风狂雨,这只要读读《资治通鉴》天祐元年至二年所载朱全忠进行的三次血腥屠戮的史事即可知。唐昭宗天祐元年闰四月,朱全忠逼迫唐昭宗迁都洛阳,“上之在陕也,司天监奏:‘星气有变,期在今秋,不利东行。’故上欲以十月幸洛。至是,全忠令医官许昭远告医官使阎祐之、司天监王墀、内都知韦周、晋国夫人可证等谋害元帅,悉收杀之....自崔胤之死,六军散亡俱尽,所余击球供奉、内园小儿共二百余人,从上而东。全忠犹忌之,为设食于幄,尽缢杀之”。同年八月又载:“帝在椒殿,玄晖选龙武牙官史太等百人夜叩宫门,言军前有急奏,欲面见帝。夫人裴贞一开门见兵,日:‘急奏何以兵为?’史太杀之。玄晖问:‘至尊安在?’昭仪李渐荣临轩呼日:‘宁杀我曹,毋伤大家!’帝方醉,遽起,单衣绕柱走,史太追而弑之。渐荣以身蔽帝,太亦杀之。又欲杀何后,后求哀于玄晖,乃释之。癸卯,蒋玄晖矫诏称李渐荣、裴贞一弑逆,宜立辉王祚为皇太子,更名祝,监军国事。又矫皇后令,太子于柩前即位。宫中恐惧,不敢出声哭。丙午,昭宣帝即位,时年十三。”又天祐二年二月记:“是日社,全忠使蒋玄晖邀昭宗诸子:德王裕、棣王翔、虔王禊、沂王裡、遂王伟、景王秘、祁王琪、雅王祯、琼王祥,置酒九曲池,酒酣,悉缢杀之,投尸池中。”诗人对这一屠戮暴行极为愤慨,赋诗云,“嗾獒翻丑正,养虎欲求全。万乘烟尘里,千官剑戟...中原成劫火,东海遂桑田。溅血惭嵇绍,迟行笑褚渊”(《感事三十四韵》);“御衣空惜侍中血,国玺几危皇后身。图霸未能知盗道,饰非唯欲害仁人”(《八月六日作四首》之二);“簪裾皆是汉公卿,尽作锋铠剑血腥”(《八月六日作四首》)。诗人对“故巢”(实际上对诗人而言也是故朝、故都、故乡之喻)颇具深情,然而它却成了血腥的屠场,而且正如他在《故都》诗中所说的“塞雁已侵池纂宿”,故都已为朱梁霸占,尽管“宫鸦犹恋女墙啼”,但他已成了“失鹤”,回不了故都了,而只能“天涯烈士空垂涕”,无限悲愤惋伤。然而即使如此,诗人仍存国复旧国,返回故都之想,以此有以下二句。

“几时翔集来华表,每日沉吟看画屏”,诗人沉吟端详着“失鹤”画屏,他所盼望的是“几时翔集来华表”。华表是古代设在桥梁、宫殿、城垣或陵墓等前兼作装饰用的巨大柱子,此处指宫殿前的华表,即首都长安宫殿前华表。“来华表”句用《搜神后记》卷一“丁令威,本辽东人,学道于灵虚山。后化鹤归辽,集城门华表柱”之典。此句以华亭鹤喻自己,意为何时能光复故国,返回故都故乡。我们这样的解读是有诗人作于开平三年的《梦中作》诗为依据的:“紫宸初启列鸳鸾,直向龙墀对揖班。九曜再新环北极,万方依旧祝南山。礼容肃睦缨缕外,和气熏蒸剑履间。扇合却循黄道退,庙堂谈笑百司闲。”诗人在诗中借梦境来抒发光复故国,回到故朝的深切期盼。这首诗最末的“为报群鸡虚嫉妒,红尘向上有青冥”句所涉及的典故有“鹤立鸡群”。

《晋书●嵇绍传》:“如野鹤之在鸡群。”故唐韩愈《醉赠张秘书》循此意云:“张籍学古淡,轩鹤避鸡群。”“青冥”,即青天,与鹤相关的诗句有《楚辞●九思》:“玄鹤兮高飞,增逝兮青冥。”因此从咏失鹤的角度来说,这两句诗是不难理解的,但要弄明白诗人借此所寓托的意旨,则需要番探赜追究。

首先“虚嫉妒"的“群鸡”到底指谁?这是理解这两句诗的关键。考韩偓人闽后的经历及其创作的诗歌,我们知道闽王王审知是有意招揽任用他的,这有他作于开平三年正月的《已已年正月十二日自沙县抵邵武军将谋抚信之行到才一夕为闽相急脚召却请赴沙县郊外泊船偶成- -篇》诗可证。但诗人并未接受王审知招邀,而是于同年底离开沙县经尤溪,旋即于翌年在今永春之桃林场寓居,并赋有排列在《失鹤》之前的《此翁》诗。那么,诗人为何不接受王审知的招邀呢?我认为这主要在于诗人牢记唐昭宗的恩宠,忠于李唐王室,绝不出仕依附于朱梁伪政权的王审知闽国幕。尽管如此,从他为闽相急脚召回沙县一事可知,王审知是颇为器重他的。那么既然王审知如此礼重他,而他此时已成为天涯亡命的通客,为何在沙县呆了一年后又绝意至桃林场隐逸呢?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检索韩偓现存的诗作,他作于《失鹤》之前- -首的《此翁》诗为我们提供了线索。此诗云:“高阁群公莫忌依,依心不在宦名中。严光一唾垂缕紫,何胤三遗大带红。金劲任从千口铄,玉寒曾试几炉烘。唯应鬼眼兼天眼,窥见行藏信此翁。”此诗中的严光典为人熟知,“何胤三遗大带红”句则需解释。《南史●何尚之》附《何胤传》:“胤为后族,甚见亲待。为中书令,领临海、巴陵王师。胤虽贵显,常怀止足。建武初,已筑室郊外,恒与学徒游处其内。至是遂卖园宅欲入东。未及发,闻谢絀罢吴兴郡不还,胤恐后之,乃拜表解职,不待报辄...胤以会稽山多灵异,往游焉,居若邪山云门寺....元中,征为太常、太子詹事,并不就。梁武帝霸朝建,引为军谋祭酒,并与书诏,不至。及帝践阼,诏为特进、光禄大夫,遣领军司马王杲之以手敕谕意,并征谢......及杲之从谢咄所还,问胤以出期。

胤知黜已应召,答杲之日:‘吾年已五十七,月食四斗米不尽,何容复有宦情?’杲之失色不能答。”“大带红”,指古时高官所用红色绶带。据此我们明白韩偓在这首诗中以严光和何胤故事表明自己绝无“复有宦情”,留恋官位,而只有企求隐逸之心,因此直接告以“高阁群公莫忌侬,依心不在宦名中”。可见对他的误解疑忌与谗毁者就是“高阁群公”,也就是王审知王府幕的“群公”。明白于此,我们就能明了“虚嫉妒”的“群鸡”指的就是王审知幕的这帮“群公”们,也据此明白诗人何以要绝然地离开沙县,远避于桃林场了。

解诗至此,我们可以综述此诗意旨如下:此诗乃诗人受闽王审知幕僚猜忌有感而作。诗乃用寓托之法,“失鹤”即自喻自谓,以离开故巢之华亭鹤,抒发自己被迫离开朝廷之后的处境与心志。首二句以华亭鹤表明自己原本出身不凡,气宇轩昂,不同于一般群类矣。颔联回首身世经历,谓原本在唐昭宗朝亦曾仕途通达得志,不料却因朱全忠窃取朝政,屠戮排挤朝臣,以致自己不得不离开故都。颈联则抒写对昭宗朝之向往与怀念。“几时”,表热切之盼望也;“每日”,明无时不“看画屏”,无时不为思念往昔而“沉吟”也。尾联则归结至本诗原意,不无讽意地告诉猜忌者:我本有超脱红尘之高远志向,汝等正不必空嫉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