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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国杰《白玮与诗——从我个人的视角》

白玮与诗

——从我个人的视角

◎赵国杰

一、我与白玮:从我知、相知到相识

1993年底,或者1994年初的某一天,天津大学管理学院技术经济系的徐大图教授对我谈起了白玮。

他说:他是天津大学技术经济专业招收的一位很奇特的硕士研究生。辽宁大学学中文的,在辽宁省团委工作;有才,内秀,坦荡;交往中话不多,很沉稳,与他的实际年龄不符;酷爱摄影、书法、刻印章、写诗填词、评鉴紫砂奇石;你得认识认识他。

别逗了,主任,我在天津市经济体制改革研究所上班,哪有机会跑到大老远的沈阳去认识这位白玮?

噢,这并不难,只要你想去,我给你安排一门课,你的老本行,工程经济学,给他们讲上40学时,一个星期的时间,你不就可以认识、结识白玮了?

嗯,是个办法,以后找机会吧!

1995年1月17日,很冷。我到了沈阳的辽宁大学,去给天津大学—辽宁大学合作办班招收的技术经济硕士研究生两个班大约120个学生讲授工程经济学。徐大图教授言而有信,他不仅兑现了对我个人的私下承诺,而且在1994年把我调回了天津大学技术经济系任教。据悉,这是北洋大学自新中国成立更名为天津大学后五十年来,批准了一个自己调出天津大学重又调回天津大学的人来任教。这是破天荒的,几乎是办不成的。我很感激徐大图教授,没有他,我恐怕就见不到白玮,也就没有我迄今写下的2000多首诗词曲。可惜的是,徐教授英年早逝,享年仅51岁。祝愿他在天堂不劳累、更无忧。

在学生们自筹的欢迎新任课教师的晚宴上,我迫不及待地问坐在身边的一班长李忠国,谁是白玮?

白玮还没有赶过来,他还在康平!

他不是在团省委工作吗?

哦,不了,我从康平调回省农业厅,他接替我,被调到县里去锻炼了。老师,你放心,你明天一早准能见到他。他是二班的书记,上课最认真,从来不迟到不早退,极少请假,比我们都认真。

他用手划了一大圈,突然他又手指着一个人,补了一句,不包括他,他和白玮还真难分谁更认真,他叫于海洋。啊,老师,这两个班学生太多,您来讲这么几天课,记不得几个人名字,一班,您就记住于海洋,二班,您就记住白玮,就全结了。

我点了点头,记住了,一直到今天。

我自登上大学的讲台之日起,上课从来不点名,依赖点名,提高不了教学绩效。好家伙,真要点120个学生的名字,那要耗费多少稀缺的教学时间?再说了,下节课你觉得学生好像少了不少,你还点名吗?如果学生真没事,又跑了,那只能说明你……

白玮的确低调,上了两天课之后,我依旧不知道哪一位学生是白玮。

工程经济学是一门以定量分析为主的经济学课程,它对文科类出身的研究生而言难懂那是不言而喻的。我讲课,在天津大学是极有特色的,迄今,从不曾用教案,没有PPT,自然就不用多媒体。在沈阳时,我不带一张纸,左手黑板擦,右手一支粉笔而已。上定量分析课,再加一个最老式的夏普科学计算器就足够了。一个有充分储备而来授课的教师,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可以感化启迪学生。如果学生听到的是他或她前所未闻的新的有趣且有意义的,撞击其心灵,至少他或她觉得好像或从未亲眼看到这样的老师授课,他或她是不会溜号的,与点名与否是毫不相关的。对此,我坚定不移地确信之。

我坚信,这才是最具艺术性的或者诗意浓浓的教学法。

或许因此,第三天上午讲完课后,于海洋、白玮请我去吃沈阳当时最具盛名的老边饺子。我终于认识了白玮。

君子之交,一似清川。我指导白玮完成了他的硕士论文,他获得了相应的硕士学位。此后,我就默默地听着他的成长而成长。

2002年暑假期间,他来到天津大学校园,在我的名下,开始攻读技术经济及管理这个管理学门类二级学科的博士学位课程。他在先后工作过的辽宁青年管理干部学院和沈阳音乐学院身居要职,工作任务繁重。但是,他能坚持博士学位论文和所有的小论文的写作。在取得多项省部级哲学社会科学奖项之后,完成了学业,于2007年获得管理学博士学位,不易,的确是难能可贵。

2008年5月3日,我指导的博士生和已经获得学位的博士共三十余人,在天津的“三六三杭州菜馆”为祝贺我58岁的生日而提前小聚。酒酣耳热之际,我突生困惑,我渐老,我生存之意义或价值何在?不期,就在5月5日,58年前我诞生的那天,白玮竟然发来他写的《诗贺赵国杰老师五十八华诞》,其诗曰:

津门太学任执鞭,弟子如云越三千。边幅不修修大志,收获不问问耕田。学富五车情若粟,胸怀四海心正丹。睿智高德担道义,直上扶摇六百旋。

吾顿生浪得虚名之感受,勉为其难,也以手机短信将一首“诗”发回,请他指正,以期能更符合我心中的我:

笔走蛇龙尘粉落,长发蓬乱天下游。执意政制制不适,无心教学学成酋。承继庄丘论今古,通贯西东侃美欧。纵育博硕越三百,恐是虚名醉小楼。

显然,我并不会写诗,只是袭用了白玮贺诗的形式与句式,来表达我内心的一种感受。诗,我是在5月16日10:17发给他的,没有想到,他当天的15:34就发回了他修改润色后的我那首诗:

笔走蛇龙斥方遒,长发飘飘恣放收。纵马政治无心得,驰意教学敢入流。承继庄丘议今古,通贯西东侃美欧。纵育博硕越三百,小楼一醉聊慰酬。

仔细比较研读之后,我拿定主意,我要写诗。转天,8:35我给白玮发回如下的“七律”:

笔走龙蛇斥方遒,长发飘飘自周游。策马政制心有碍,刻意教学不入流。承继儒道论今古,通贯中西侃五洲。祈愿一朝退身去,醉卧沙滩听海鸥。

我自己认为,这是我与诗人白玮真正相知与相识的开始。

二、何谓诗(仅限于中国诗,为何不含现代体的)

诗言志!此论言简意赅,俨然定论。其实不然!这个陈述,在我看来,根本就不是在为“诗”下一个“何谓诗”的定义。它是在圈定“诗应当写的对象”。大学者王国维先生就是从另一个角度论诗与词的。

100多年前,王国维先生在其《宋元戏曲考》之“自序”中,开篇就写道:“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由此引文可知,在静安先生看来,“诗即唐文学的样式,词则为宋文学的样式,而曲乃元文学的样式耳!”此论一出,对后继学者影响甚大焉。

陆侃如、冯沅君夫妇于1931年出版《中国诗史》基本上依据了王国维先生之论断,在宏观把握上并无新建树。在该书中,两位先生在评论唐诗之后,紧接宋词,断无片语述及宋、元、明、清之诗,评论宋词之后,则紧接元曲,再不述及元、明、清之词。

鲁迅先生则更进一步。他说:“我以为一些好诗,到唐已被做完。此后,倘非能翻出如来掌心之‘齐天大圣’,大可不必动手!”谈起他老人家自己,就自嘲道:“其实,我于旧诗素未研究,胡说八道而已”,虽“有时也诌几句,自省亦殊可笑”。

更有甚者,胡适先生竟走向了极端。他不仅重申黄遵宪提出的“我手写我口”的主张,而且进一步主张作诗“要不拘格律,不拘平仄,不拘长短”,断言“五七言八句的律诗决不能容丰富的材料,二十八个字的绝句决不能写精密的观察,长短一定的七言、五言决不能委婉表达出高深的理想与复杂的感情”。因而,他将格律诗一棍子打死、彻底否定。

尤其是当上个世纪进入50年代之后,大转型中的中国艺术连“宏观复制,微观创新”已难得几见。除1957年1月《诗刊》创刊号刊发毛泽东主席18首旧体诗词,后又出版《毛主席诗词》一书之外,旧体诗词几乎绝迹。甚至出版《朱德诗选集》在“文革”中竟成为可冲击批判朱总司令的“罪状之一”。

其实,在王国维先生之前的古人另有一番见解。譬如,陈廷焯就认为“然余谓作诗词时,须置身于汉、魏、唐、宋之间,不宜自卑其志。若平时观览,则唐以后诗,元以后词,益我神志,增我才思者,正复不少”。

可惜的是,这种清醒的声音被一代宗师王国维的论调遮蔽了。

加之,“五四”的那批人提倡写白话文,胡适先生力主“我手写我口”,于是乎,现代诗(或者说是白话诗)兴起;在新时期,则朦胧诗、意识流诗……各领风骚,中国传统诗式微矣!

其实,正如中国“九叶派”诗人中硕果仅存之“一叶”,即郑敏先生所云:“‘五四’的那批人在提倡白话文时并不知道‘语言学’,胡适在二三十年代提倡的是‘我手写我口’,但是从你口里讲出来的话并非文学语言……(四十年代)中国的白话诗形式还是很幼稚的……很多白话诗都没法看。”诚哉,斯言!此论,窃以为时至今日,依旧管用。

譬如,一般说来,人们会承认白桦先生是一位现代诗诗人。下面的《公民·忠告》是他的一首诗:

1979年11月25日3点35分

钻井船“渤海二号”在渤海湾倾倒

位置在东经119度37分8秒

北纬38度41分5秒

七十二位工人兄弟无端丧生

三千七百万元白白丢进了滚滚波涛

这是诗吗?我们只要加上“,”和“。”,再换一下排版格式,下面的文字是诗吗?

1979年11月25日3点35分,钻井船“渤海二号”在渤海湾倾倒,位置在东经119度37分8秒,北纬38度41分5秒。七十二位工人兄弟无端丧生,三千七百万元白白丢进了滚滚波涛。

因此,本文不谈诗之现代体。

三、怎样写诗?白玮的主张与实践

那么,白玮是怎样看待诗的呢?“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诗与歌乐,本同体、同根、同源。古人吟诗作词,寻宫数调,依律寻声,寻词与声谐,声与意合,达形神兼备之境界”;(引自白玮,砚耕塘诗稿之《自序》)就其“个人的体会而言,诗是一种情绪,是一种感受,是一种体验,是一种投入,是一种升华,是一种超越”。对于我这样一个未接受过专业的高级诗学教育培养训练的诗词半爱好者而言,我不能接受简单的“诗言志”,像白玮这样杂而萃取的观点,我倒是更偏于乐于接受的。

那怎样写诗呢?显然,我不接受“我手写我口”的胡适主张,否则,我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引证郑敏先生对胡适先生的批评呢?

啊,很有趣!白玮主张“我手写我心”,这正与我的看法略同。而且,他是用一组《五绝》吟唱出来的。这里,我想稍加诠释。先请听听白玮的吟唱:

其一,诗能抒胸臆,知音最难求。以心温烈酒,何须问吴钩。

其二,何以炼诗文,浓淡贵尚真。虚华不入眼,我手写我心。

其三,漫卷风云事,止水说古今。天涯或咫尺,咸做同路人。

其四,五音对五行,顿挫任放收。深闳坦胸怀,沉浮好去留。

其五,写诗必用典,拈来做同谋。谐趣尘封事,共销今日愁。

窃以为,区区一百字,蕴意极其深。若用伊格尔顿的“原典微析阅读法”(英文词汇迄今未见恰当的汉译,姑且先按我自己的理解),则:

(1)白玮将诗与文联用,与王国维、郑敏两位先生的见解契合;

(2)着“炼”之一字,则写诗必不可信口之意蕴全出;

(3)艺术表达则“浓淡”皆宜,既可以高雅地阳春白雪,也可以通俗到下里巴人,但务必摈除虚华,“深闳坦胸怀”,即“坦”“抒胸臆”,直追“贵”而崇“尚真”;

(4)“炼”之难就难在“风云事”“漫卷”,却要心如“止水”去评“说古今”;难就难在写诗要简练,就不得不“用典”;不得不“以心温烈酒”(即热爱生活),才能在“尘封事”中发现或顿生“谐趣”;最难处就在于写诗必须“五音”“顿挫”,收放自如,然而“知”“音”,即通晓音韵格律乐感,却的确是一个人“最难求”得实现的,因为音乐是艺术之王,神秘莫测的;

(5)只有这些集大成,才是“我手写我心”命题应有之意。(这段文字中加引号者,俱引自白玮,砚耕塘诗稿(卷三)之《与学仲谈诗五首》)。

四、我的看法与摸索

下面的两首《水仙子》似能够映射出我与白玮或许是有灵犀可通的。

退休就过闲生涯,小院清渠宜住家。青石路木板亭不大,寻孤寂远离浮华。种葱姜,禅松下。挂一幅毛毛画,赏一树玉兰花,听天籁吟诗品茶。(其一)

铁锅店旁已安家,子牙河畔学子牙。翻一番历史说谎话,窣地夭桃烁烁华。喝苦丁,观雨下。读寒碧诗书画,曲径平波落花,萋草苍苔任由她。(其二)

所幸者,自“文革”之末始,特别是中国社会再次大转型后,旧体诗词曲迎来了她的复兴。因此,我坚信:以时代变迁之巨,“泥古”地“勒马回缰作旧诗”,终不及“求正容变”地“倡今知古双轨行”。因为,“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变革,音有转移,亦势所必至。”(《毛诗古音考》)何况,诗词曲绝不只是“言志”“传情”的,也可以“状景”“拟声”,甚至“论辩”“评判”“叙事”“唱酬”“幽默”“刺讽”“表演”乃至“宣传”“鼓动”“劝谕”“教化”的,也许仅仅就是“象征”而已的,故人写人异,人读人殊。譬如,以“梨花意象”为例,白玮的吟唱是:

梨花五月俏关东,不问晨曦问晚风。他乡可有春消息,人面桃花别样红。

——白玮·砚耕塘诗稿(卷三)之《俏梨花》

白玮由春季关东之梨花俏美联想而发问“他乡可有春消息”,何哉?因其熟稔唐人崔护的诗句“人面桃花相映红”,或许,他还融入了宋人杨万里的诗句“映日荷花别样红”。这是对中国古诗有着深厚积淀者的诗意发挥与重构或创构。

我的经历,尤其是我的古诗积淀与素养匮乏。因此,当我看到河北省青县梨花雪海飘香之际,一阵兴奋,一阵感慨,填写出来的竟是如下的《清平乐》:

桃红柳绿,大客飞齐鲁。刹那漫天梨花舞,馥郁直袭肺腑。惊曰“此地何方?”笑答“盘古家乡!”一己牺牲悲壮,换得青翠芬芳。

再如,中秋赏月,心旷神怡。我突疑介甫(宋政治家、大诗人王安石之字)《泊船瓜洲》之名句“春风又绿江南岸”之“绿”缘何而来?前人对此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柴剑虹,赵仁珪,胡适选:每天一首诗.语文出版社,1997年)因此,我以如下《七绝》向白玮讨教:

春风浸润别钟山,泊船瓜洲吟名篇。纵令皓月当空照,怎能目睹绿江南?

他回复《七绝》如下:

金陵烟雨去钟山,月夜瓜洲未下船。襟怀浩荡春风涌,敢教新绿染江南。

——白玮·砚耕塘诗稿(卷五)之《试和赵老师原诗意韵》

显然,白玮博士给了我一种科学的解释:王安石并不需要在瓜洲下船,春风吹拂着他的宽袍大袖,暖暖的,它不是就可以知道“新绿染江南”了吗?然而问题在于:(1)王安石为什么用了一个“绿”字,而把其他的,诸如“到”“过”“满”“至”等一连十几个字词都勾划掉呢?(2)我用“别钟山”,因为我接受这首诗是王安石再度拜相守,离开金陵夜泊瓜洲所作;白玮用“去钟山”,是何意呢?是回去呢,还是离去呢?这个中的差别,可就大了去了!看来,诗无达诂,其言不谬!慢慢的,再找机会深谈细析吧!

五、不成结论

关于“诗言志”之类的“定论”,可以质疑。大学者、诗人闻一多先生早就依据他的训诂学功力辩难过了。(《闻一多全集》第1卷中的《歌与诗》一文,第181—190页)或者读读杨文虎先生的《艺术思维和创作的发生》一书的第137—165页,更好。(学林出版社,1998年)

不能再写下去了,不然就过长了,恐与全书体例篇幅也差异太大。就让我以下面两首五言诗来谈谈我心目中的诗为何吧!

(1)五古·诗为何物

心游万仞思,主客交互中。思绪起情感,感发意向生。情意化歌咏,真挚撄心胸。华声韵悦耳,纯朴醇厚风。辞章色夺目,谐美意境融。

(2)五古·诗人何人

缪斯本非神,只是性情人。喜怒哀乐怨,气息传意真。口吻谐音韵,灵犀震颤魂。句式整合后,低吟高歌纯。诗词范式律,曲子衬字村。巴人起下里,白雪化阳春。古诗何处去?不必瞎操心!诗自与时进,我正踏歌寻。

白玮《砚耕塘诗稿》的最后一句话,你原来写的是:“如果热爱生活,人人都可以成为诗人!”倘若稍加改动,写作:“热爱生活的人都是诗人,将您的感受与升华,大声吟唱出来吧!”

是不是稍稍好一点儿?

2014年7月15日于天籁湾24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