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切孤猿晓更哀,柴门半掩白云来。
山童问我归何晚?昨夜梅花一半开。
仲皎老年于剡山星子峰结庐以居,名之闲闲庵,即此诗题之“庵”。庵曰“闲闲”,人自 “闲闲”。其《山居》诗有句: “年来老去知何许?合向人间占断闲。”此诗正是其“庵居”闲适生活的写照,诗意与禅味俱足,突出地表现了禅家澹逸自适、超尘脱俗的情怀。
首二句写 “庵居”脱略世俗的环境。可闻猿啼、且白云缭绕的所在,当然是处于山中高深幽僻之处。“啼切孤猿晓更哀”,意在以猿之哀啼与茅庵主人作比。高山深处,无比幽寂,猿且不堪其“孤”而“啼切”甚哀,远离人世、独居于此的庵主又当如何呢?“柴门半掩白云来”,似写景物,实是借景作巧妙表白。于此“别有天地非人间”(李白《山中问答》)的深山之中,没有俗世恼意之喧嚣、难测之险恶、苟营之机心,夜可不闭门户,心与白云共闲,恬然自得,心澄意朗,又哪里会有什么悲凉凄哀之感呢?陶潜曾高唱 “归去来兮,”极道“门虽设而常关”之闲、“云无心以出岫”之乐,而仲皎老僧则可谓“门虽设而不关”、“云无心而入门”,闲适疏逸之情,过之甚矣! 这里,“白云”之象征意义不可忽视。自然,从南朝梁陶弘景“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陶潜“云无心以出岫” (《归去来辞》) 之后,那飘逸无拘的 “白云”,便几乎固定不变地成为幽人处士们笔下旷世悠闲与“无心”机争的抒情意象了。王维写 “坐看云起时” (《终南别业》),李白写 “孤云独去闲” ( 《独坐敬亭山》),杜甫道 “云在意俱迟” ( 《江亭》),白居易道: “云自无心水自闲” ( 《白云泉》),赵嘏更言 “青云不及白云高” ( 《送李给事》) ……但作为释僧笔下的“白云”,又难免令人作更多的佛禅联想。《庄子·天地》语:“乘彼白云,至于帝乡。”后因称帝乡——仙界为“白云乡。”刘禹锡有诗句: “师在白云乡,名登善法堂。”(《送深法师游南岳》)又陈思道诗句:“名字不归青史笔,形容终老白云乡。”因此,不妨说,此诗中的 “白云”,不仅是仲皎老僧自我禅悟境界的形象写照,而且,在其眼中与内心,那间白云深处的敝陋小茅屋——闲闲庵,简直就是“白云乡”中的“天堂”了!
如果说首二句是以 “庵居”景物悟境禅心,那么诗的末二句则是从具体的生活行为着笔了。“庵居”生活绝非仅仅是赏花寄怀、放意林表,但此诗独写赏梅归晚一事,是有其特定的价值取向的。梅素有孤高清洁的标格韵致,苏轼说其“冰肌自有仙风”(《西江月》),黄庭坚说其“淡薄似能知我意,幽闲元不为人芳”(《次韵赏梅》),陆游说其 “冷淡合教闲处著,清癯难遣俗人看” ( 《梅花》),宋王从叔更赞叹其为“乾坤清气化生来”(《浣溪沙·梅》)……乃至于林逋以梅为妻、曾端伯以梅为“清友”(见明都邛《三余赘笔》)。梅花,成为人们表现高洁脱俗情怀的象征形象,仲皎此诗写赏梅行为,取意当然在此。仲皎有 《梅花赋》 传世,可知其深爱梅花。因赏梅而归晚,甚至是一夜未归,实有 “秉烛”之恋。“昨夜梅花一半开”,是写早梅 (从齐己 《早梅》: “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句化出),有“趁早”意,道尽渴切心情。此句似答非答,好似老僧赏梅归来,心仍在梅,目无睹,耳无充,絮絮自语,仍沉浸于流连梅间的情境之中,爱梅之深情,可谓曲尽其妙。老僧爱梅,不仅是一种清趣雅怀,寄予的自是更多的绝尘禅思。陆游《梅花》诗道: “幽香淡淡影疏疏,雪虐风饕只自如。正是花中巢许辈,人间富贵不关渠。”用以参照体会仲皎的这首《庵居》,恐最能逮其意也。
释僧作诗,往往过于拘泥玄机奥理,因而难免刻板、概念之病。但仲皎此诗却能很好地将诗意与禅味相结,生动地塑造出一个闲逸澹泊、孤高超俗,与“云”、与“梅”合化一体的老衲形象,这形象是与人们想象中的 “空门”里皆寂守孤灯、悲世绝情的“苦难”者迥然不同的。“山童问我归何晚?昨夜梅花一半开。”诗意美妙,令人顿生亲近之感,“人情味儿”十足。仲皎“参竟禅学,尤精篇章,所交皆文士。”(《宋诗纪事》)其这首《庵居》诗,可以看出明鲜地受文人创作风格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