瞑目思千古,飘然一烘尘。
山川宛如旧,多少未来人。
司马光拒不与王安石等变法人士合作,请求外任,偏处洛阳15年,编修《资治通鉴》。他修了一个园子,题名《独乐园》,“独乐”两字反映出他此刻的心境,是安然而稍觉孤寂。怀济世之才,却弃置一隅,人非草木,即如司马光这样的宏通人物,也不能不有所感触。这首小诗,就是他此刻落寞心境的产物。
诗取首二字命题,方式与《诗经》相同。“瞑目”二字描写诗人闭目遐思的神态,是诗中唯一涉及思想者本人的文字。小诗内容即为诗人寂然凝虑,深思远想所获致的对于人生哲理的深刻领悟。首二句:“瞑目思千古,飘然一烘尘。”烘尘,草木燃尽的灰尘,这里以比诗人自己。他想到在悠悠千古的生诞死灭的无数人类个体中,自己不过恍如那燃尽风扬的一粒火灰,未免太渺小,太微不足道。这是就人而言。“烘尘”,还可有另一种解释,即佛经所说的劫灰。佛经把天地从形成到毁灭称为一劫,劫灰就是世界经劫火毁灭以后的余灰。诗人感到,天地宇宙已历万古千秋,而化为劫灰,尚不过是飘然一尘。这是就时间而言。诗人思通千古,他深深体验到时空无际,而个人的存在,不论是从悠远的历史看,还是从个体在群体中的位置看,都是完全微不足道的。
前二句是向过去看,后二句则是向未来看:“山川宛如旧,多少未来人。”河流山川等物质世界在诗人看来,千年万古,形貌依旧,是永恒的。而与物质世界相对的人类世界,则生死兴衰,递嬗变迁不息。这种生死替代是不可改变的,而人类的递嬗变迁又是永恒的。因而在这里,山川河流的“旧”与“未来人”的“新”形成对比,其中既有诗人对于人生短暂的感伤,对于人生的意义和价值的悲观估计,但又看到,这种变迁有其客观必然性,作为个人,似乎不必“杞人忧天”地为此伤神。齐生死,等荣辱,同忧乐,无是无非,随缘自适,才是应有的人生态度。我们不难看出,他的这种观点,是他在消极、落寞、苦闷中接受的一种佛家虚无主义的思想观点。苏东坡《前赤壁赋》曰: “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为一瞬; 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正是司马光这首小诗中思想的别一种表达。
唐陈子昂有 《登幽州台歌》,诗云: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感叹古贤难追,来者不见,怀才不遇,知遇难求。于苍凉悲壮中见慷慨和豪放,充分体现了盛唐俊拔、劲迈的时代精神。至宋,禅家与道家的精神浸润到士大夫的世界观中,因而宋代文人虽然也有建功立业的兼济愿望,但较之唐人,更多深邃奥玄的人生哲理的思索,性情因而也不是豪纵与激动,而是旷放洒脱。故表现相似主题,陈子昂怅恨之余怆然泪下,司马光却悠闲静逸地暝目遐思,陈子昂为古贤已逝,后来难期悲郁伤怀,司马光却把一切都视作尘芥,向佛理禅机中寻求自己的心理平衡。两相比较:即不难从中以见唐宋诗之分界,见唐宋士大夫精神面貌之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