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诗《山居》原文|赏析

因僧问我西来意,我话山居不记年。

草履只栽三个耳,麻衣曾补两番肩。

东庵每见西庵雪,下涧常流上涧泉。

半夜白云消散后,一轮明月到床前。

禅宗的目的在于从日常的平凡生活中顿悟佛性,自证解脱。在这里,没有突飞和神秘,举手到倚墙的书架上去取书,听窗外儿童学步的踩石声,眺望树梢上流动的云朵,都能从中领悟到禅意。据《五灯会元》卷四记载,夏末的一天,仰山来参访沩山,沩山问:“子一夏不见上来,在下面作何所务?”仰山说:“某甲在下面,鉏得一片畲,下得一箩种。”沩山听后说:“子今夏不虚过。”然后仰山则反问沩山:“未审和尚一夏之中作何所务?”沩山答:“日中一食,夜后一寝。”仰山也称赞道:“和尚今夏亦不虚过。”我们常在艰深难寻之处即在语言的表现或精致的体系中寻找秘诀,但禅的真理却就在具体的日常生活中。这正如赵州问南泉:“如何是道?”南泉回答:“平常心是道。”换句话说,各位自己未经扰乱的安祥自在的存在就是“道”,就是禅的真理。灵澄在这首诗中所表现的山居的自在与任情,实则就是在日常生活中的参禅与悟道。

诗人一生任性而洒脱不羁,写起诗来也如话家常。“西来意”,即“祖师西来意”,是禅宗僧人参禅时常举的话头,实则是问佛法到底是什么?诗人在有僧侣问他“西来意”时,答曰: “我话山居不记年”。看似答非所问,实为已答。正如“庭前柏树子”,异曲同工。另外,此答还有另一层意思:连在这里住了几年都不记得,还思量什么事物。正如唐人所云:“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太上隐者《答人》)这正是禅宗所强调的“对境无心”、“无住为本”,使他对宇宙对人生保持着一种任运自在、恬淡而忘年的心境。实际上“不知”才是“大知”,“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宋唐庚《文录》) “不记年”很实在地说明了禅无住所的意义。

灵澄被人称为“散圣”,可见他的不拘小节。次联便写出了他散淡悠哉的形象。草履,一般是僧人法会之时所著,编织时每只前后各栽两耳,连接而拢住脚面。而在灵澄,草鞋只栽三个耳,那便不能完全系住,穿起来自然邋邋遢遢。而身上穿的麻衣也不知有多少年了,光是肩上就已补了两次。看来,这位诗僧倒也真是“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达到了形神俱散的程度。

诗的后两联描绘山居的环境:“东庵每见西庵雪,下涧常流上涧泉。”这一联兼取当句对的形式,描绘了禅林中冬日白雪皑皑,肃穆清静;夏日涧水潺潺,飞瀑层叠的景色。前一句 “东庵”对“西庵”;后一句“下涧”对“上涧”。这是一种特殊的对偶句法,洪迈在《容斋诗话》中说它起源于楚辞“蕙烝兰藉”、“桂酒椒浆”之类。在唐代则被广泛运用于诗中,如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白居易的 《寄韬光禅师》:“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 灵澄这一联几乎是白居易的改头换面。后来李商隐多次运用这一修辞形式,且又在整首七律中通用此法,还起了一个恰切的名字——“当句有对”。所以钱钟书先生说:“此体创于少陵,而名定于义山。”(《谈艺录》二)尾联描绘清心自在,物我相融的情境;禅寺之夜,清风徐徐,深湛的夜空中白云渐渐流走,月华伴着星光,清冷浩缈,唯有月之柔辉洒向禅房山影。静悄之中,一轮明月穿窗而过,月影在天,月魄临地,满室满床尽是月之气息。好一个佛国月夜。这儿的白云,指遮蔽本性的各种烦恼本惑,而一轮明月,正是人湛然佛性的象征。

这首诗萧散而疏朗地描写了僧人的山居生活。诗僧那颗可以照破山河万物的清净心灵,像月华一般晶莹剔透。他将心灵契合在当下的时空里,怡然自得,欣赏着大自然涧泉月光的节奏和寒雪流云的韵律。山居而着意自然的野趣,涵养出浩荡的生活襟怀。他跟冬日飘飘的白雪、深涧飞湍的碧流和夜空高悬的明月,似乎亲切地相拥着。生活的周遭,草履麻衣,一事一物,都充满着情感,直渗到心底。一涧碧水,足够他开怀神往;一轮明月,带给他无限的遐思,充分体现了生活就是宇宙,宇宙就是生活的一体感。其间的和谐、旷达与恬适就是 “山居不记年”的写照。

灵澄此诗所表达的就是禅的生活态度。在诗中所表现的生活情趣中,人与自然有着深厚的默契,而且是相互一体的融洽。相反,如果现代人置身于相同的情境,就要骚首弄姿抢镜头,或是于明显处刻上“到此一游”的俗态。这就是因为人从自然中疏离出来,产生了一种对立和占有的心态,并且固定了一种剥夺和占有的意念,同古代东方精神生活中是处逢源的心态大异其趣。对于大自然,不是赏心悦目,自得其乐,而是惯于感官的享受,着意挑剔尤怨,处处分辨与不满。说来说去,最后还是“少年一段风流事,唯许佳人独自知”,以我辈现代之心绪,体会古之禅理之奥妙,无论如何,也是难得“生定”与“修定”的,更不用说“慧”之精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