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吹渭水,落日满长安.”美成以之入词,白仁甫以之入曲,此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者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为我用.

“西风吹渭水,落日满长安。”美成以之入词,白仁甫以之入曲,此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者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为我用。

借诗句入词、曲,是词、曲作者经常使用的手段,本来,诗、词、曲三者之间就存在着许多相似的艺术特点,在三种体裁的文学都获得发展以后,不少作者往往既是诗人,又是词人和曲家,这就使诗、词、曲的融会更加容易发生。王国维在以上这条评语中,对这一普遍存在的借诗句入词、曲现象做了饶有新意的解释。

晚唐诗人贾岛《忆江上吴处士》五律:“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圆。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写友人离开长安,入闽未返,诗人对他的关心和思念。“此地”二句,回忆二人告别之夜聚会的情景,“雷雨寒”表明时在初春。“蟾蜍亏复圆”,因为诗歌是写在深秋,所以这句是说,他们分手已经八九个月。本来这首诗算不上优秀,然而由于“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十字境域开阔,景色苍凉,将离别的愁绪作了充分渲染,成为名句,整首诗歌也因此出了名。王国维认为“秋风”两句好在有境界。什么是境界呢?他在《人间词话》“初刊稿”第六条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贾岛“秋风”两句好就好在写出了“真景物、真感情”。

后来,周邦彦将这两句诗融进《齐天乐·秋思》词:“绿芜凋尽台城路,殊乡又逢秋晚。暮雨生寒,鸣蛩劝织,深阁时闻裁剪。云窗静掩。叹重拂罗裀,顿疏花簟。尚有綀囊,露萤清夜照书卷。荆江留滞最久,故人相望处,离思何限?渭水西风,长安乱叶,空忆诗情宛转。凭高眺远。正玉液新篘,蟹螯初荐。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敛。”上阕写晚秋暮雨时节,身在异乡,情思重重,不由慵懒无聊,无奈而依靠读书打发时光。下阕专在“离思”上传递心曲,一在荆江,一在长安(可能只是借用地名,未必实指其地),两地人虽然情深,却徒成“空忆”。新酿的酒、鲜美的蟹螯,能愉快口味,可是,充满离愁别绪的心,却怎么也活泼不起来。整首词将离愁的压迫表现得非常沉重,“渭水西风,长安乱叶”两句,恰能写出哀愁在词人心中弥漫膨胀的状态。

元代著名戏曲家白朴在他的散曲《双调德生乐·秋》及杂剧《梧桐雨》第二折《普天乐》,也分别将贾岛这两句诗融化进来。王国维《人间词话》“初刊稿”第六四条提到:“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剧,奇思壮采,为元曲冠冕。其词干枯质实,但有稼轩之貌,而神理索然。”(引文据手稿本)则他这条评语中说的可能是指《梧桐雨》,所以这里只举后者的例子:“恨无穷,愁无限。争奈仓卒之际,避不得蓦岭登山。銮驾迁,成都盼。更那堪浐水西飞雁,一声声送上雕鞍。伤心故园,西风渭水,落日长安。”此曲唱出唐玄宗因安史之乱,仓皇避难成都时心中的愁意恨绪,他从特定的遭遇出发,借用贾岛成语,部分转变了诗人的原意,由友人分别之愁,变成抒发对江山和故园的感伤。王国维引贾岛诗句,“秋”作“西”,“叶”作“日”,可能也是受到了白朴《梧桐雨》的影响。

王国维不仅指出周邦彦、白朴借用贾岛诗歌的境界为词、曲的境界,而且还更加深入一步指出,周、白之所以能够成功地借用古人境界,其根本原因是由于他们“自有境界”,没有这个根本的条件,借古人境界就不可能实现,创作也不会成功。我们对《人间词话》的表达方式,要特别注意作者有时使用“然”字,意思在于提示,“然”后面的话才是作者最有心得、最重要的意见。如《人间词话》“初刊稿”第二条“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文学分理想、写实二派,这在西方文学理论中是比较普遍的一种知识,王国维早就接受了西方文学的影响,所以了解这一点,将它介绍到中国来。但是这一点并不是王国维本人的创造,所以也不是他个人提出的主张。在这条评语中,他自己最有心得、也最重要的见解是“然”字后面的话,即提出“造境”和“写景”、“理想”和“写实”二者往往融为一体,“颇难分别”,从而对西方的文学主张提出了某种纠匡,这才是王国维本人的理论创造。所以《人间词话》手稿中,作者对这条词话“大诗人”至“邻于理想故也”的文字,加添了圈号,提示要点所在。又比如“初刊稿”第五条:“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他此处突出强调的也是“然”字后面的话,即主张文学及美术必须遗弃和冲破自然物互相的关系和限制,作者应该既是写实家,又是理想家。又如“未刊稿”第五十条:“诗人视一切外物,皆游戏之材料也。然其游戏,则以热心为之,故诙谐与严重二性质,亦不可缺一也。”引入西方“游戏说”来解释写诗等文学创作活动的展开,可是他真正强调的是“然”字后面的要求,即文学既要“诙谐”,又要“严重”,突出寓严肃于游戏的见解,这也代表了他对西方“游戏说”个人的理解。在本条评语中,王国维重点不在于肯定诗人、词人、曲家互相可以借用境界,而在于指出,借用者自己有境界,才能从被借用的他人作品中得到境界,如果“我”没有境界,“古人亦不为我用”。这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观点,作者在创作中首先应当自问: 我自己的胸襟大不大,感情真不真,摄入作品的景物切实不切实,然后再看需不需要借用古人成语,合适的才借用,不合适还是放弃为妙,否则,小船载不动大宝藏,只会自惭形秽,沦落为“偷句”。此外,从接受美学的角度读王国维这段话,它实际上指出,唯接受者“有”此物,才能从对方接受相关物,前人作品中的“境界”只对“有境界”的读者开放。这对于文学创作中的改旧编新、古为今用,以及研究接受学说,都有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