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花间》、《尊前》集,令人回想徐陵《玉台新咏》。读《草堂诗余》,令人回想韦縠《才调集》。读朱竹垞《词综》,张皋文、董晋卿《词选》,令人回想沈德潜“三朝诗别裁集”。
文学选本在中国文学史和文学批评史上产生了深远影响。古人很重视文学选本的作用,普及作品、传授文学知识,乃至表达文学思想,都主要是通过文学选本来实现的,它们的作用往往超过论述性的文章和著作,这又促成了过去文学选本发达的状况。词选本虽然没有诗文选本那么繁富,历代积累起来的数量也很可观,它们的作用、影响等情况与诗文选本也大致相似。在词选本中,五代赵崇祚编《花间集》、宋初佚名编《尊前集》,南宋书坊编《草堂诗余》,清朱彝尊、汪森编《词综》,张惠言、张琦编《词选》和董毅编《续词选》,都很著名,其中《花间词》在后世流传甚广,而《草堂诗余》在明代,《词综》在清代,《词选》在清后期,也都是畅销书。可以说,一部中国词史的形成与这些选本的广泛流传是分不开的。鉴于词选本所发挥的重要作用,它们自然被纳进词学批评家的视野,受到高度关注,从而使评论词选本成为开展词学批评的一项突出的内容。
王国维在这条词话中,分别将以上这些词选本与一些诗歌选本互相比拟,虽然他只用了“令人回想”这样一种着眼于二者的类似性、不明确显示褒贬倾向的文字作为对二者关系的说明,可是其中包含的某种不满和批评还是能被感受到。他将《花间集》、《尊前集》比况为《玉台新咏》。《玉台新咏》是一部“艳歌”集(见徐陵序),历来多被批评,《花间集》“声声而字合鸾歌”,“字字而偏谐凤律”(欧阳炯《花间集叙》),《尊前集》音旨婉丽,王国维作这样的比拟自有其成立的理由,而显然,他在比拟中又含有借着历来人们对《玉台新咏》的不满印象稍稍抑低《花间集》、《尊前集》的意图。《人间词话》“初刊稿”第一九条对“中、后二主(李璟、李煜)”和冯延巳词不见于《花间集》表示满意,因为李煜、冯延巳是他非常推崇的词人。这可以作为以上分析的佐证。王国维在“未刊稿”第三七条评《草堂诗余》说:“虽有亵诨之作,然佳词恒得十之六七。”似乎主要倾向是对它肯定,然而,那主要是针对朱彝尊推崇《绝妙好词》痛贬《草堂诗余》而言,所以他肯定《草堂诗余》的部分原因显然是出于反对浙西词派的需要,除去这个因素,王国维对《草堂诗余》的不满还是很多的。他此处将《草堂诗余》比拟为《才调集》,这是五代韦縠编选的一部唐诗集,以入选艳丽的闺情之作为主,他将这两种诗、词选本作比拟,主意虽然在于显示二书相近的风格,略抑的态度也包含在其中。《词选》是常州词派一部重要选本,张惠言与弟张琦合编,又名《茗柯词选》,常州词派主要的词学主张和批评方法都包含在里面。此书选词甚严,张惠言死后,由他外孙董毅编纂《续词选》二卷,后人刻《词选》,以《续词选》附之。然《续词选》增加了浙西派所推崇的词人作品,选词的宗趣发生变化,显示某种调和常州、浙西两派的迹象。王国维这条词话中“晋卿”(董士锡字)当作“子远”(董毅字,董士锡子)。他对张惠言评词及该派的词创作批评很多,此处又将《词选》和《续词选》比拟为沈德潜《唐诗别裁集》、《明诗别裁集》、《国朝诗别裁集》。沈德潜是清朝诗歌批评中“格调说”的提倡者,其失在于裦衣大袑气象,尊敬而失于肤廓,他的别裁诗系列正是“格调说”的代表。王国维将《词选》与“三朝诗别裁集”互为比拟,大概也是不满张惠言论词庄严有余,而个人情性却被藏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