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渡江遂绝,抑真有运会存乎其间耶?

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渡江遂绝,抑真有运会存乎其间耶?

【校】

手稿:“终隔一层”之后,原作:“如清真‘流萤’、梅溪《绮罗香》‘咏春雨’亦然,皆未得五代北宋人自然之妙,抑真有风会存乎其间耶”,作者自行删改作:“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过江遂绝,抑真有风会存乎其间耶?”

《二牖轩随录》选入此则。“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作“诸家写景之作,其病皆在”。“渡江”作“过江”。“运会”作“风会”。

尊唐五代和北宋,贬南宋,是王国维最基本的词史观。这一则所谓“北宋风流,渡江遂绝”,褒贬态度甚为鲜明。此前王士禛《花草蒙拾》曾将南宋词与唐五代北宋相比,谓南宋词“神韵天然处或减”,然“尽态极妍”,也就是说各有特点,各有妙处。然清人学南宋词者多,学北宋词者少。王国维则反其道而行之,尊尚北宋,贬抑南宋,这与他尊真情、尚自然的文学观是一致的。

王国维品评姜夔词“格韵高绝”,这是历代人对姜夔词较为普遍的共识。张炎说姜夔词“不惟清虚,且又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词源》卷下),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说:“白石词如明七子诗,看是高格响调,不耐人细思。”虽含有不满之意,但是“高格响调”,是抓住姜夔词特点的。王国维所谓“格韵高绝”,意思差不多。姜夔词情感隐得很深微,不径直言情;几乎没有繁缛浓艳的外在铺陈描写,而注重点染烘托,虚处传神;描绘清远幽妙、飘逸疏隽的意境,不沾人间烟火气,因此说“格韵高绝”。

但是,王国维这一则词话的主要意思是说姜夔、史达祖、吴文英等南宋著名词人“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特别举出姜夔《扬州慢》、《点绛唇》、《惜红衣》等词中写景之句,谓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扬州慢》是姜夔最著名的词作之一,被称为“有《黍离》之悲”。其中“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意谓昔日繁华的遗迹仍在,但却已笼罩着一层悲凉凄清的气氛。波曰“心荡”,冷月曰“无声”,是拟人化。《点绛唇》词抒写漂泊不定的孤苦,上片中飘荡无踪的燕雁和黄昏中阴云惨淡的山峰的“清苦”,都是失意文人眼前堪悲的景象。“商略”二字,是拟人化手法,有“酝酿”意,略显突兀,但是景象还是鲜明的。《惜红衣》是词人夏时游吴兴睹“红衣狼藉”而生“故国”之感,其中“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也是用拟人化的手法,写夏末的蝉从西风中已预感到凉凉的秋意,寄托着词人在偏安江南一隅的时势中的那种日薄西山的危亡意识。

上面这三首词,都是盛为传唱的姜夔名篇,王国维却批评其中三句“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揣其意思,谓这种拟人化手法,既不同于“有我之境”之外物濡染主体色彩,也不同于“无我之境”之静态直观,而是在“拟人”的同时,将这些个别事物背后的理念遮蔽了,没有呈现出物色的本相,月之“声”、蝉之“说”、峰之“商略”之类,既非词人情感的寄予,也非宇宙自然本相的呈现,故而说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

王国维从自己的审美趣味出发,对姜夔词如此责全求备,是难以令后人信服的。从传统文艺审美观念来看,“二十四桥仍在”等词句,都是经过词人精心锤炼,写景细致微妙,且融汇入词人的情思,达到情景交融,富于意境。读者联系南宋时势和姜夔个人情怀,对这种意境会有真切体会,并没有“雾里看花”的迷蒙感,至于姜夔抒情不径直,不草率,往往是寄意题外,包蕴无穷,那是符合传统诗词审美原则和特点的,也并没有“隔”的缺憾。

王国维品评姜夔,近代论者多持异议。唐圭璋《评〈人间词话〉》就谓此“殊为皮相”之论,饶宗颐《〈人间词话〉平议》也说:“予谓‘美人如花隔云端’,不特未损其美,反益彰其美,故‘隔’不足为词之病。”并将“隔”与刘勰《文心雕龙》之“隐秀”联系起来,批评王国维此论“殊伤质直,有乖‘意内言外’之旨”,这些意见都是值得参考的。

王国维又说:“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在另一处,王国维用“凌乱碧”来品评吴文英词,其意与张炎所谓“梦窗如七宝楼台,炫人眼目,拆碎下来,不成片段”差不多。吴文英词多用替代字,难免晦涩,辞藻雕琢繁缛,特别是多用色彩词,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而又没有浓郁深厚的情感融汇其中,因此给人的印象是片锦断金,显得凌乱,王国维谓之“隔”,是恰当的。清人将他捧得很高,甚至于说“词家之有文英,如诗家之有李商隐”(《四库全书总目·〈梦窗词〉提要》),吴文英词之故实曲隐、浓艳繁缛,的确近似于李商隐诗,但是李商隐诗歌中的情感是深厚诚挚的,这是吴文英所不及的一点。史达祖的词,极妍尽态,尤工于炼字造语,但难免尖巧生涩。这可能也是王国维所谓的“隔”,但正如邓廷桢所说,《梅溪词》中有不少篇章,“大抵写怨铜驼,寄怀毳幕,非止流连光景,浪作艳歌也”(《双砚斋词话》),也有其可取之处。

〔注〕 ① 唐圭璋《评〈人间词话〉》,收入姚柯夫编《〈人间词话〉及评论汇编》,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② 饶宗颐《〈人间词话〉平议》,收入其著《文辙——文学史论集》,台湾学生书局,199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