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的金黄 [阿根廷]博尔赫斯》读后感

我一次又一次地观看

那只英武的孟加拉虎

直到金黄色的傍晚,

瞧它在铁栅栏里面

循着注定的途径逡巡往返,

从没想到那就是它的笼樊。

以后还有别的金黄颜色,

那是宙斯美妙的金属,

变成九个指环,每个又变成九个

永远没了没完。

随着年月的消逝,

别的绚丽色彩逐渐把我抛弃,

如今只给我留下

朦胧的光亮、难测的阴影

和原始的金黄。

啊,西下的夕阳;啊,老虎,

神话和史诗里的闪光,

啊,还有那更可爱的金黄,你的头发,

我的手渴望把它抚摸。

(何榕 译)

【赏析】

《老虎的金黄》比较晦涩难懂,因为牵涉到西方文学传统中的几个原型。全诗的中心意象是明确的——虎,而这虎又与金黄色联系在一起,于是就有了两个相关意象: 虎与金黄。

读了博尔赫斯《老虎的金黄》,不禁想起了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豹》。在那一首诗中,诗人极写了豹被拘囿的痛楚: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

缠得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

它好像只有千条的铁栏杆,

千条的铁栏杆后便没有宇宙

坚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

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

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

在中心的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

这只豹也是这样整天在铁笼里踱来踱去,消磨它强壮的生命力。而在博尔赫斯的笔下,同样的命运呈现为不同的境界:

瞧它在铁栅栏里面

……

从没想到那就是它的笼樊。

“从没想到”在诗中表现的是一种蕴涵歧义的心态。从字面上看,它更多逍遥自在的意味;然而于此之下,还分明包含着一份诗人的激赏。这只虎的“英武”是“注定的途径”和“铁栅栏”所无法限制的;或者说,它正是通过对“注定的途径”和“铁栅栏”的“从没想到”而益显“英武”。“从没想到”一句,在另一个译本中被译为“毫不怀疑这就是它的牢笼”,虽说译句有很大的出入,但是两者的意义并没有互相违背。

与里尔克的那首名作相比较,读者一开始会觉得这两首诗有很多的相似之处,然而仔细分析之后,就会认识到这两首诗虽然都描写的是动物以及动物的反抗性象征,但是意境却并不相同。里尔克的“豹”是具象的,就是巴黎动物园中的那一只花豹。他觉得自己的状况和豹子非常相似,于是便把那种无法摆脱命运纠缠的疲倦感以豹子的口吻表达了出来。而博尔赫斯的“老虎”却是抽象的,我们从这一句“我一次又一次地观看”可以悟出这并不是呈现在作者面前的一只活生生的老虎,而是一个灵魂、一个幻象、一种精神,是一连串的文学比喻,是百科全书里看到的记忆……

20世纪文学的明显特征之一就是语义的多元性,这首诗也不例外,我们可以说这只英武的老虎给我们带来了一种生生不息的生命力与意志力。当我们被这一种力量所牵引,忍不住往下读,就会发现该诗前六行构成了一个意象单元: 一只孟加拉虎每日按照注定的路线往返,虽然“英武”,但已接近生命的“夕阳”。这里的“铁栅栏”不光指现实的关虎的铁栏,同样指上帝已“注定的途径”——任何强悍的生物都不免一死。不过,动物并未察觉这一点,只有人才意识得到。由此,博尔赫斯体味到人生的悲剧性: 明知上帝的命数,却不得不生存下去。

诗前六行写现实中的虎,从第七行开始写文学作品中出现过的形象——布莱克的“火之虎”。布莱克曾在《老虎》一诗中写道:“老虎老虎,火一样辉煌,/燃烧在阴沉深夜的丛莽/是什么超凡的手和眼睛/塑造出你可人的匀称。”在布莱克笔下,虎是原始欲望的象征,它像烈火一样具有非理性的突发性、创造性和毁灭性。原始欲望潜伏在黑暗的无意识层,如同烈火燃烧在深夜的丛莽中,是作恶造善的力量,既崇高又可怕。

“那是宙斯美妙的金属”以下三句充满着神秘的气氛,但通过对一个小小的指环进行巨大的扩张之后,诗人的感情也在急剧地收缩。第三个意象单元的前五句经由时空的高速驰掠(“别的绚丽色彩逐渐把我抛弃”)而凝聚为“朦胧的光亮、难测的阴影/和原始的金黄”。“原始的金黄”云云,口气极为决绝,它突出了“金黄”的核心位置。以下突然放松,一连三个“啊”字开头的、抒情色彩非常强烈的咏叹句式,造成了一种广泛的弥漫感;而“夕阳”、“老虎”、“闪光”、“更可爱的金黄”“头发”等意象相叠加,又把地域、自然、历史、文化等不同层次和方面的因素综合在一起。这四个意象之间存在着一系列复杂的交叉对应和彼此折射的关系(“西下的夕阳”——“虎”、“神话和史诗里的闪光”——“更可爱的金黄”“头发”;“西下的夕阳”——“更可爱的金黄”“头发”、“虎”——“神话和史诗的闪光”;“虎”——“更可爱的金黄”“头发”、“西下的夕阳”——“神话和史诗的闪光”等等),两个波次的咏叹看似平行,暗中却实现了两种功能: 一方面,以“西下的夕阳”、“神话和史诗里的闪光”统领起全篇,使“虎”和“金黄”整合成同一主题的不同动机,或者说,把“虎”和“金黄”的不同动机整合成同一主题;另一方面,又实现了一个整合的复合意象“老虎的金黄”。

但是这还不够,诗人还向往着“更可爱的金黄”,抒情从自然和历史的象征转入个人的主观情志。五彩缤纷的世界已弃我而去,青年时代充满激情的生活只留下一些模糊的印象,唯独那情人的金发——“原始的金黄”仍每天陪伴着我。在此博尔赫斯把对“老虎的金黄”的刻画突然转换成一个渴求爱抚的意象,让我们立刻感受到了他心中充塞的巨大的孤独感;正是这种孤独感,推动着他不断地接近那最后和最高的艺术境界。“啊,西下的夕阳;啊,老虎,/神话和史诗里的闪光”,夕阳,老虎,直到这句,诗中才提供了隐喻的双项,在此之前,诗人先写孟加拉虎,再写布莱克的“老虎”,再写宙斯的指环,然后是抽象具体化的“原始的金黄”,这一系列喻体一步步地逼近喻旨,使读者在逐渐明朗的暗示中,越来越清楚地发现,原来那一系列喻体的隐喻最后归结到“夕阳”。

火红的夕阳,美丽壮观,犹如“神话和史诗里的闪光”,它见证了无数生灵的生死,又唤起了他对于生活的热情,令他再次生出亲手“抚摸”爱侣那“更可爱的金黄”“头发”的“渴望”,还有什么心态比这更美呢?

(党啸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