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乡
四年前,我曾写了《元旦,太阳真好》的文字。里面的主人是贵州遵义来我们村里种田的一家子,确切地说,主要写了“七仙女”(村里人对七位姐妹的爱称),在雪晴的元旦日,冒着寒流在太阳底下奔跳的情景。
那一家姓李。十七年前就来柘林一带承包农田,前些日子才落脚到我们村里。多年来种粮种蔬菜,没赚到钱,所以一家八九个人就住在田头用毡布搭建的棚屋里。每到晴日,棚屋外的绳子上,晾着许多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衣衫。这在田野里,是一道不协调的风景。
村里人猜测,那对固执的夫妇,或许就是为了生一个儿子,才背井离乡落脚到这里的。落脚到我村后,又生了三个。也许是考虑钱的因素,也许是孩子生得多了已习惯,那母亲生小孩从不去医院,而是由自己男人在棚屋里一手打理。要不了一个星期,那母亲又下地起早摸黑地干活了。老天不负苦心人,今年春天生的第十个小孩,终于是一个男孩。你可以想象,当一个母亲憋足了最后一口助产的气,听到迥别于之前的嘹亮的哭声;当那个父亲,颤抖着捧起血糊糊的肉团,告诉妻子是儿子时,这是怎样的况味?
我与他们一家子是老熟人了。在田头碰到,总会停下来燃一支烟。那男的话不多,但眉宇间透出坚韧与乐观。那儿子出生后,我问他还生不生,他连说不生了不生了。这小子来得这么晚,否则我们也不至于那么辛苦。话虽这么说,但言语间溢着满足感。
我在为他的愿望的实现而高兴的同时,又觉得生命的偶然与无常。假如那男孩出生得早些,就没有他的某个姐姐,每提前一位则少一个;如果其父母不那么固执,他就不能到这世界上来走一遭。
今年元旦,男孩快十个月了。母亲按贵州的习惯,将他背在箩筐内,即便在田里干活也不舍。那是其他的姐姐们所不能享受到的。除了十九岁的大姐,他没见过其他八位姐姐。她们也没见过这个弟弟。因为在一年前,为了读书,她们都回贵州乡下去了。
本来,我每次回家,会见到她们姐妹在农田里帮父母打下手干活,或者在乡场上疯野。如今她们走了,村里静悄悄的,显得没了生机。除了闲不住的老人在收拾自留地,余下的则是宁静的阳光或者是唯恐打破宁静而蹑手蹑脚的微风。
这样,我自然想起那可爱的“七仙女”。前几天在场角,看到她们的母亲抱着弟弟,就问她今年春节“七仙女”回来吗?那母亲说她们去年就吵着要来,只是最后一茬西兰花和大白菜卖不出去,都烂在田里,路费太多,舍不得。可她们鬼点子也蛮多的,今年说要来看弟弟,我们正犹豫呢!
听此,我忽然想起那个元旦的雪晨,“七仙女”为驱赶寒冷在田埂上奔跳着。八九点钟的太阳朗照着银装的原野。肆虐的北风卷起雪霰,将田野里的油菜、麦苗衬托得特别精神。温暖的阳光簇拥着,“七仙女”歇下来围着我撒欢。我问她们想老家贵州吗?
老大扑闪着眼睛腼腆地点头。因为她到六岁才来奉贤。而其余的则七嘴八舌。有的说什么是老家?有的说我们没去过贵州,有的指指棚屋说这就是老家。老二读五年级,说听父亲说老家有许多大山,地是高高低低的。
雪风刺骨的冷,可她们的刘海间冒着汗,冻得彤红的口鼻间喷薄出洁白的雾气。
难为她们了,其实她们还不到怀乡的年龄。而一到怀乡的年龄,若身处异乡则乡愁就来了。在她们的记忆里,脚下的这片土地便是故乡,因为除了老大,其余都出生在那个棚屋里。虽然她们认同了,而这片土地却没接纳她们,她们还是异乡人。
什么是故乡?我的理解是:人落地生根,出生的地方便是故乡。就像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的人便是亲人一样。人,无论穷通富贵,一旦到了暮年,如果在异乡,最想的是叶落归根。即便在本土,如果在医院里生命垂危,那也会告诉亲人,要把自己弄回去,死在老家才瞑目。一头老象,在预知自己不久于“象世”时,会千里迢迢赶往自己的出生地;狐狸亦然,有狐死首丘的成语。所以,凡看到客死异乡的同类,都不免恻然。看来有生命的动物都有这种情怀。那也许是在生命诞生前,这片土地积聚了生命所需的精气神,才孕育出生命。而那生命对孕育了他的这片土地的感恩,早就植入在基因内。无可替代。
那个大姐想回老家,但生活告诉她已不能;而那牙牙学语的男孩连同他的八个姐姐,把籍贯的贵州作异乡,而把献上第一声啼哭的地方认作了故乡,其实也不可能,最起码现在如此。人生就这样在故乡与异乡间转换,那不知是一种无奈还是幸福?
对于那男孩和八个姐姐,出生的这片土地应该认同他们。否则岂止是悲哀呢!
我告诉那位母亲,今年让她们都来吧!对一般人来说那是个微不足道的愿望,而于她们却成了一道坎。不然该是多大的缺憾呢!我还真想看到她们,这片田野的辣蓼、芦蒿以及油菜花、紫云英也在瞩望她们。再不来的话,时空将使彼此隔膜的。路费不要紧,有好心人会帮助的。就像当年送酸奶的那个不知名的义士。
听了我的话,那母亲脸上露出了欣慰。
此刻,我仿佛看到曾经的“七仙女”们,又回到了虽简陋、拥挤但温暖的棚屋。她们会告诉我这两年来对父母及这片土地的日思夜想,还会给我讲贵州大山里的许多故事传说。
但我又想:她们还会满脸泥尘地在这片熟悉的田野里撒野、奔跑吗?
2016年11月13日于竹喧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