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
尊前拟把归期说①,欲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②,一曲能教肠寸结③。直须看尽洛城花④,始共春风容易别。
注释
①尊:酒樽。
②翻:演唱、演奏。新阙:新曲。乐曲终了曰阙。
③肠寸结:形容极度悲伤。
④洛城花:特指牡丹花,洛阳以牡丹最为知名。
赏析
这首词和柳永著名的《雨霖铃》一样,表现的都是情人的离别,不过柳永是用极力铺叙的手法,来写情人间的难舍难分,而此词只是一首短短的小令;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定要曲尽描写才感人,小令并非不能写出离别的深情。“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跟柳永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一样,都是写爱情的名句,而他们的表达,恰恰形成一组有趣的对照,一个说晓风残月,一个说不关风月,其实都是写出了情之痴。
开篇两句是说在离别的酒筵上想要告诉爱人何时回来,而她还没有说话,美丽的面容就哽咽失色。同样是表现分离的不舍,柳永在《雨霖铃》说:“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两人手握着手,泪眼相看,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如果我们借用电影中的画面来看这两种分离场景的话,柳永的“执手相看泪眼”是一个全景的画面,而欧阳修的“尊前拟把归期说”是两个分镜头,一个对准男主人公,他拿着饯行的酒杯,想要安慰爱人,在他欲言又止的时候,镜头转向女主人公,她也想要说点什么,结果尚未出口便哽咽起来。所以柳永的词是用泪眼相看的相对静止的画面来写他们的难舍难分,而欧阳修是用“拟”、“欲”,即两人都想要说话,但谁也没有说出来这样一种相对动态的场景,来表现男女主人公的深情。
在柳永的词中,一开篇就进行了很多景物和场景描写:“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营造了一种秋天的傍晚在下过雨后的萧瑟凄凉的氛围。欧阳修的《玉楼春》却并没有使用以景衬情的常见表现手法,他在开篇便直入主题,描写了男女主人公分离的不舍后,就以叙写者的语言直抒感慨:“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这种感慨由特定的这两个人的分离,上升为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对于人类爱情的总结,指出分离时的痛苦之源是在于有情,所以离恨与风月景物无关。其实我们都知道作为人的情感的爱情、离恨,与作为自然景物的日月山川是没有关系,而欧阳修这两句的特色在于,当我们看多了以景衬情的表现手法,他用带有理性思索的、具有翻案式特征的否定句,直接指出说离恨与风月无关,而只与情有关,道出了人人心中知道、而没有人说出的常情常识,这就具有一种新鲜的感动人心的情感力量。
后来黄庭坚受到这两句的影响,在《题阳关图》诗中说:“渭城柳色关何事,自是行人作许悲。”我们知道王维有著名的《送元二使安西》,诗歌说:“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王维同样是以景衬情,用渭城柳色来写离情,黄庭坚就翻案说关渭城柳色什么事呢,只是行人自己悲伤而已。下阕又回到离别的场景。“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离歌是离别时唱的歌,翻新阕是指按照旧曲重新填词。白居易有《杨柳枝》词曰:“古歌旧曲君休听,听取新翻杨柳枝。”古歌旧曲是指汉乐府的旧词调《折杨柳》,王之涣的《凉州词》说:“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说明《折杨柳》是一种表达怀乡怨别之情的曲调,伤感哀怨。白居易有重新填词的杨柳枝词八首,围绕杨柳描写春景、女性、离情等,有些同样很伤感,如:“人言柳叶似愁眉,更有愁肠似柳丝。柳丝挽断肠牵断,彼此应无续得期。”所以欧阳修的意思是旧曲新歌都是表现离情,同样令人肝肠寸断。同时也暗示了作者所写的这一次离别的时节是在杨柳依依的春日,不是在秋风萧瑟中分离,而是在春光明媚中告别,这就有以乐景写哀情的味道。下两句更为明显地体现了以乐景写哀情的特点:“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洛阳以盛产牡丹著称,一到春天,满城的牡丹盛开,满目春色,春光烂漫。作者说要看尽洛城花,才在春风中与爱人告别。
前两句还在听着离歌肝肠寸断、难舍难分,后两句却笔头一转,似乎情绪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由缠绵多情变成旷达豪宕,这又怎么理解呢?第一点是体现刚才所说以乐景写哀情。景色是无比灿烂的,离别的心情却是无比哀伤的,这样就形成一种强烈的对照。或许在作者看来,这种强烈的对照才更能体现伤感的心情。第二点,我们从“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这样的句子里,感受到了送别词中很少见到的旷达豪宕,怎么又说是“哀情”呢?这是因为在看似豪宕的句子中,还是可以感受到作者那份排遣不去的悲慨。“看尽洛城花”,是说把洛城花看个遍呢,还是说一直看到洛城花凋谢?不管是哪种意思,“看尽”的豪气之中其实总隐含着难言的伤感,看尽之后呢?不管是在春光浓烈中,还是在花谢春去的惆怅中,仍然是要离别的,“容易别”是真的容易别吗?作品到了这里戛然而止,留给读者自己去体会。王国维曾经评价欧阳修这几句词是“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指的就是欧阳修词既有豪放的意兴,又有深沉的悲慨,这两种情绪融为一体,形成一种令人回味的独特意蕴。
在词的风格特色上,欧阳修与南唐冯延巳比较相像,如欧阳修有名的《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又见于冯延巳的集子当中,就是因为这首词体现了他们共同的风格:深婉多情,但《玉楼春》则为典型的欧阳修风格,因为冯延巳的词以执着的深情著称,而没有这种豪宕的意兴。欧阳修词的豪宕风格,与他个人的性格、襟抱、学问等有关。他深于情而不溺于情,善于以豪情逸兴排遣忧思愁绪,比如他在《黄溪夜泊》诗中说:“行见江山且吟咏,不因迁谪岂能来。”意思是如果不是被贬谪,就不能见到这么美好的山川风景,所以不妨借江山之助,多作好诗吧。这种换一个角度来写心情的特点表现在词中,也就形成了“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的独特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