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蓄类·饶有神韵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依据】 上阕言落英满地,斜日照乏,游蜂尚自采乏。下阕言我今独居夜静,风过竹响,沉水香微,黯然魂消,玉人何在,一春惟付之寤思而已。思妇怀人,孤臣恋主,同此情怀,不必泥也。熟玩自饶神韵。(黄苏《蓼园词选》)
【词例】
浣 溪 沙
雨过残红湿未飞,珠帘一行透斜晖。游蜂酿蜜窃香归。金屋无人风竹乱,衣篝尽日水沉微。一春须有忆人时。
【解析】清代王士祯论诗,倡导“神韵说”。所谓“神韵”,是指诗歌的表现手法应该含蓄蕴藉,诗歌的艺术风格应该冲淡、清远。“神韵说”的源头,当是唐代司空图说的“味在酸咸之外”,“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宋代严羽所说的“无迹可求”,“言有尽而意无穷”。黄蓼园评此词曰“自饶神韵”,也是在这个意义上而言的。
这首 《浣溪沙》 词,其主旨是抒写闺妇对于远行丈夫的思念之情,但写法上确实比较婉曲深隐。上阕三句意思是说: 一场急风骤雨刚刚过去,枝头上的几朵残花被淋得湿漉漉的,还勉强挂在那儿; 雨过天晴,道道夕阳透过饰有珠玉的门帘,照射到了屋里; 闷坐在屋里的女主人公朝门外的庭院里望去,但见蜜蜂嗡嗡作响,匆匆飞过,大概是吮吸花粉已足,忙着回窠酿蜜去了。“残红”一词,透露出季节正值暮春; 见珠帘,便可推想帘内主人乃是女性;“斜晖”,即夕阳,可见具体时间是在黄昏。上阕三句所展现的冷清岑寂的景象,游蜂飞归的情形,一定会引起她“伤春”、“怀人”的愁苦心绪,但词里并无丝毫的泄露,这便是“饶有神韵”的表现。
下阕的叙写重点是在屋里。“金屋”的意思是: 这座屋子里除了女主人公外,别无他人。她的眼前,只有庭院里的几竿被风吹得晃动不已的翠竹; 她的身旁,由薰笼里所散发出的水沉(沉香的一种)的香气经过一整天的挥发,已变得十分微薄。“金屋”,典出 《汉武故事》。汉武帝刘彻封胶东王时曾说:“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这里词人择用“金屋”一词,当是暗示读者,女主人公乃是个颇受丈夫宠爱的贵妇人。此外,需细加品味的还有“风竹乱”和“水沉微”。从表面看,它们都是客观物象、物态的描摹,其实也隐指人的心态。风竹乱动,恰是女主人公思绪万千、心旌摇动的物化表现; 水沉香微,犹如女主人公的美好愿望随时间之流逝变得更加微弱、渺茫。这种隐喻双关的写法,也是“饶有神韵”的表现。
歇拍“一春须有忆人时”,便直接写出女主人公的怨叹之语,展现其内心世界:整整一个春天即将过去了,出门远行的“良人”该有想念我的时候吧,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见归来呢? 不说自己如何铭心刻骨地思念他,却想象对方一定会有思念自己的时候,这便是所谓“从对面写来”的笔法。这种写法,同样是 “饶有神韵”的。
黄蓼园评此词曰:“思妇怀人,孤臣恋主,同此情怀,不必泥也。”他认为这首词可以看作是写“思妇怀人”;也可以看作是写 “孤臣恋主”,对此,读者不必拘泥,可灵活看。这种读词方法,明显是受了常州词派 “意内言少”说词的影响。常州词派的开山祖师张惠言说:“传曰: ‘意内而言外谓之词。’其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词选序》)其基本意思,就是以为词人表面上描写男女欢爱、刻骨相思,其实是为了表达 “贤人君子”思君忧国的情怀。张惠言的后继者周济进一步发展完善了张惠言的观点。他说:“初学词求有寄托,有寄托则表里相宣,斐然成章; 既成格调求无寄托,无寄托则指事类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介存斋论词杂著》)他强调作词要讲求寄托 (即 “非寄托不入”),但不能到此为止,还应该想法去消除寄托的痕迹,使人难以指实其中的寄托之意(即“专寄托不出”),这样才能给读者留下更为广阔的联想余地。常州词派的其他成员如谭献、陈廷焯对此也各有论述。谭献提出了 “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复堂词话》)的著名观点,从鉴赏学的角度分析了 “有寄托”与 “无寄托”的辩证关系。陈廷焯主张:“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不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白雨斋词话》 卷10) 对照常州词派的论词主张,就可以看出黄蓼园对周邦彦此词的评论与他们是如出一辙。
然而在事实上,唐五代、北宋词人作词,往往是即兴落墨,直抒其怀,一般都没有寄托的深意。到了南宋,由于君主昏庸,权奸当道,直言难免致祸,词中遂多寄托之作。黄蓼园说此词 “思妇怀人,孤臣恋主,同此情怀,不必泥也”,未免求之过深。当然,即使撇开“孤臣恋主”不谈,单就前一层意思看,词人的表现技巧也十分高明。他并不直接刻划思妇愁肠百结的娇柔身影,更没有写她对于远人的苦念之情,主要通过对思妇所处的环境的描写来展示其内心思绪,情景相生、浑融一体,非常含蓄地表现出 “思妇怀人”的主旨。因此,黄蓼园称此词 “自饶神韵”,还是可以成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