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黄河落日圆”,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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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黄河落日圆,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手稿本作“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澄江静如练,山气日夕佳,落日照大旗,中天悬明月,大漠孤烟直,黄河落日圆,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语”。“唯纳兰”的“唯”,手稿本初为“唯”,又自行改为“则”。“容若”,手稿本初为“侍卫”,又自行改为“容若”。
这里所谓“千古壮观”,属于王国维美学体系中的“宏壮”。他在《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中说:
美学上之区别美也,大率分为二种: 曰优美,曰宏壮。要而言之,则前者由一对象之形式不关于吾人之利害,遂使吾人忘利害之念,而以精神之全力沉浸于此对象之形式中,自然及艺术中普通之美,皆此类也。后者则由一对象之形式,越乎吾人知识所能驭之范围,或其形式大不利于吾人,而又觉其非人力所能抗,于是吾人保存自己之本能,遂超越乎利害之观念外,而达观其对象之形式,如自然中之高山大川、烈风雷雪,艺术中伟大之宫室、悲惨之雕刻像、历史画、戏曲、小说等皆是也。此二者,其可爱玩而不可利用也同。
王国维这里所论的“宏壮”,是直接源于康德美学的崇高论。《判断力批判》第28节说:
粗犷的、威胁着人的陡峭悬崖,密布苍穹、挟带着闪电惊雷的乌云,带有巨大毁灭力量的火山,席卷一切、摧毁一切的狂飙,涛呼潮啸,汹涌澎湃的无边无际的汪洋,以及长江大河所投下来的巨瀑,还有其他诸如此类的东西,它们那巨大的威力使得我们抗拒的力量,相形见绌,渺不足道。但是,只要我们自己处于安全之境,那么,它们的面目愈是狰狞可怕,就对我们愈是具有吸引力。我们欣然地把它们称为崇高,那就是因为它们把我们灵魂的力量提升到了那样的一种高度,远远地超出了庸俗的平凡,并在我们的内心里面发见了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抵抗力量,它使我们有勇气去和自然这种看来好像是全能的力量,进行较量。
王国维这里所列举的谢灵运、谢朓、杜甫、王维的诗句,都是描写力学和数学崇高的自然。就像自然界或青山秀水,风光旖旎;或崇山峻岭,大江大河一样,中国古代诗文也呈现出优美、壮美等不同的审美风格。姚鼐曾对传统诗文中的“阳刚之美”和“阴柔之美”有过形象的描述,他在《复鲁絜非书》一文里论“阳刚之美”说:
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则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骐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镠铁;其于人也,如凭高视远,如君而朝万众,如鼓万勇士而战之。
这种“阳刚之美”,有时也被称为“壮美”,也即康德所说的崇高美。就词这种诗体的基本特征来说,本是出于伶工檀口皓齿,香艳婉丽,柔弱绮美,后来即使由伶工之词变为士大夫之词,这种既定的婉约美范型依然是词审美风格之正宗。北宋时期,有过边塞生活体验的范仲淹在《渔家傲》词里描绘辽阔雄奇的边塞景色:“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这是宋词中少有的宏阔壮美景象。王国维提到的纳兰容若《长相思》和《如梦令》,是他于康熙二十一年三月扈驾至山海关时所作,其中“夜深千帐灯”句,“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等句,描写边塞雄浑壮阔的夜景,边塞与星空一样浩瀚辽阔,星空下穹庐密布,灯火通明,在如此苍茫景象中,豪兴飞动,然也最易动悲感,于是思乡之情油然而生。这种边塞风景在整个词史上的确是较为罕见的,读起来,也似乎耳边生风。王国维欣赏其“宏壮”之美,发出“千古壮观”的赞叹。樊志厚《人间词乙稿序》也称纳兰性德“可谓豪杰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