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
【校】
“在神不在貌”,手稿本原作“在神理不在骨相”,作者自行删改为“在神不在貌”。“淑女”,手稿本作“贵妇人”。
雅,即“正”,指典正的音乐;郑,是俗乐,甚至淫邪之音。自先秦始,“雅”和“郑”就是一组相对的理论范畴,分别指雅正和淫俗两种不同的风格。就诗歌来说,孔子尚雅正、斥“郑卫之音”的原则,一直影响着后代,形成崇正黜邪的批评标准。而“词”相对来说要宽容一些,因为“词”本来就发源于民间俗乐,流行于歌馆楼台之中,传唱于歌儿舞伎之口,词比诗要卑俗。轻绮艳丽本来就是文人词的基本风格,所以词不妨用艳语,不妨为“艳词”。沈义父《乐府指迷》比较诗与词的不同,说:
作词与诗不同,纵是用花卉之类,亦须略用情意,或要入闺房之意。然多流淫艳之语,当自斟酌。如只直咏花卉,而不着些艳语,又不似词家体例,所以为难。
用艳语,难免落入淫邪;不用艳语,则不合乎词家体例。这的确是作词的难处,后代论者多强调作词要处理好雅正和俗艳的度。陆辅之《词旨》云:“词格卑于诗,以其不远俗也。然雅正为尚,仍诗之支流。不雅正,不足言词矣。”贺裳《皱水轩词筌》云:“词虽宜艳冶,亦不可流于秽亵。”
王国维这里提出“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在理论上将“雅俗”论推进了一步。他贬斥的是淫俗在貌。何谓淫俗“在貌”?借用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的话来说就是“眩惑”。《红楼梦评论》云:
至美术中之与二者相反者,名之曰“眩惑”。夫优美与壮美,皆使吾人离生活之欲,而入纯粹之知识者。若美术中而有眩惑之原质乎①,则又使吾人自纯粹之知识出,而复归于生活之欲。如粔籹蜜饵,《招魂》、《七发》之所陈②;玉体横陈,周昉、仇英之所绘③;《西厢记》之《酬柬》,《牡丹亭》之《惊梦》,伶元之传飞燕④,杨慎之赝《秘辛》⑤;徒讽一而劝百,欲止沸而益薪。所以子云有“靡靡”之诮⑥,法秀有“绮语”之诃⑦。虽则梦幻泡影,可作如是观,而拔舌地狱⑧,专为斯人设者矣。故眩惑之于美,如甘之于辛,火之于水,不相并立者也。吾人欲以眩惑之快乐,医人世之苦痛,是尤欲航断港而至海,入幽谷而求明,岂徒无益,而又增之。则岂不以其不能使人忘生活之欲,及此欲与物之关系,而反鼓舞之也哉!眩惑之与优美及壮美相反对,其故实存于此。
当然,王国维这里所举的例子是值得再斟酌的。他所谓“眩惑”,就是没有触及人生的本质、世界的本相,而是局限于对生活欲望的表面性描写,其结果是欲讽反劝、抱薪救焚、导欲增悲。
何谓“雅郑在神”呢?也就是“作艳语”而“终有品格”的意思。欧阳修有不少反映男女恋情的诗歌,大多数都不鄙亵、不直露,侧重于情感心态的坦露,其主人公有采莲女,有新嫁娘,形象鲜明,情感健康,语言疏朗,风格明丽。能写真感情、真景物,因而说有品格。秦观词写男女恋情,写离别之恨,多是寄寓自己科场失意、仕途坎坷的悲苦情怀,而不重于艳情本身的摹写。周济说秦观“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宋四家词选》),与晚唐五代所谓“鬓乱钗垂,梳堕印山眉”(和凝《江城子》)、“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李煜《菩萨蛮》)的性爱暗示,还是有“雅郑”之别的。
王国维对于周邦彦词专门下过工夫,曾撰著《清真先生遗事》。对于周邦彦词,王国维既称赞其摹写物态之妙和音律之美,又批评他 “多作态,故不是大家气象”(批《词辨》)。
这一则里所谓“淑女与倡伎之别”也有“多作态”的意思,淑女之美在情真,倡伎之美在貌媚,其美是“作”态。刘熙载《词概》说:“余谓论词莫先于品,美成词信富艳精工,只是当不得个‘贞’字。”这可能影响到王国维对周邦彦的评价。
周邦彦32岁以后离开京城,教授庐州、荆州,知溧水,历时约十年。除此之外,他的仕途是较为畅顺的。因此,周邦彦那些流连歌台舞榭的应酬赠伎之作,既不同于欧阳修、秦观之寄身世感慨于艳词;也不同于柳永赠伎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自道悲怨;多只是浮薄浪荡子的狭邪冶游生活的写照。因此,南宋时张炎就批评周邦彦的一些艳词“为情所役”,“失雅正之音”,“淳厚日变成浇风也”(《词源》下)。刘熙载讽其不“贞”、“旨荡”,王国维比之“倡伎”,都是针对这类没有多少主体怀抱的寄寓和涵容,只纯粹写轻艳儇薄、狎妓征欢的作品而发的。王国维在《人间词话未刊稿》中说:“艳词可作,唯万不可作儇薄语。”艳词而有真情,不失为“雅”;“儇薄语”则是“眩惑”,无真情灌注,只能是“郑卫之音”了。
〔注〕 ① 原质,犹言元素。 ② “粔籹蜜饵”两句,粔籹(jù nǚ巨女),古代一种甜食。《楚辞·招魂》:“粔籹蜜饵。”王逸注:“言以密和米面,熬煎作粔籹。”③ “玉体横陈”两句,玉体横陈,语出司马相如《好色赋》,形容美人肌肤莹泽。周昉,唐代杰出画家,工画人物,所绘妇女,体态丰腴,风姿秾丽。仇英,明代杰出画家,画人物、山水、花鸟等,无所不工,青绿重色,尤为擅长。所绘妇女形象,显得艳逸秀润。④ 伶元,即伶玄,西汉人。据说作有《飞燕外传》。⑤ 杨慎之赝《秘辛》,《杂事秘辛》,题汉人作,记恒帝选后事。传为明杨慎伪撰。⑥ 子云有“靡靡”之诮,子云,即西汉哲学家、文学家扬雄。《汉书·扬雄传》:“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也,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移巨衍,竞于使人不能加也。”⑦ 法秀有“绮语”之诃,法秀,宋时僧人。据《扪虱新话》载:“黄鲁直初好作艳歌小词,道人法秀,谓以笔墨诲淫,于我法当堕泥犁之狱,鲁直自是不作。”⑧ 拔舌地狱,佛教谓人生前好毁谤恶言,死后将进入受拔舌刑罚的地狱。《法苑珠林》:“言无慈爱,谗谤毁辱,恶口离乱,死即当堕拔舌烊铜犁耕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