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之词,余所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这条是评论南宋词人姜夔的词。在《人间词话》原稿这一条内容前,王国维针对姜夔的词已经写了九条评语,即《国粹学报》初刊稿(以下简称“初刊稿”)的第三一则、第三六则、第三八则、第三九则、第四十则、第四二则、第四三则、第四五则、第四六则,也就是说,前面四十九条有将近五分之一的内容在评姜夔。在原稿这一条内容之后,评姜夔的还有“初刊稿”第六十条。此外,还有“未刊稿”的第一条(即本条)、第二三条、第三十条、第四八条、第四九条等。可见对姜夔的批评是《人间词话》很重要的组成部分。这个现象是要引起注意的。他在此处讲“最爱者”云云,究竟是什么意思?想说明什么?要弄明白这一点,宜将他对姜夔全部的评论结合起来分析,才能够把这层意思解释清楚。
王国维对姜夔词褒贬两见,而批评的次数和分量又超过肯定,从他批评的立场看,显然是着眼总结姜夔词创作的教训。将王国维对姜夔词的批评概括起来,大意有这么几点: (一) 承认姜夔是南宋词重要一家,但是并非“第一流之作者”(“初刊稿”第四二则)。(二) 肯定姜夔词“格调之高”为“古今词人”所不及(“初刊稿”第四二则)。(三) 肯定姜夔论词取史达祖《双双燕》“柳昏花暝”,不取其“软语商量”(“未刊稿”第三十则)。(四) 批评姜夔词“有格而无情”(“初刊稿”第四三则),“不于意境上用力”(“初刊稿”第四二则)。并指出,由于这原因,才造成他的词“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初刊稿”第四二则)。(五) 虽然肯定姜夔极少数句子能够做到写景物“不隔”,普遍却是“隔”的,如批评他的《念奴娇》、《惜红衣》等词不能传神,“犹有隔雾看花之恨”(“初刊稿”第三六则、第三八则、第四十则)。(六) 同意周济批评姜夔“以诗法入词,门径浅狭”,“但便后人模仿”的说法(陈乃乾录自观堂旧藏《词辨》眉间批语),这可为王国维不满后人学姜夔而生弊端作一注脚(“初刊稿”第四三则)。
王国维的词史观是尊唐五代和北宋词,抑南宋词;对写词是要求“不隔”而反对“隔”、主张“境界”而贬低“格调”。姜夔是南宋雅词的代表,词以格调胜。所以,无论从哪方面看,姜夔词的大端都不符合王国维论词的宗趣。再从远一点讲,王国维身为浙西人,他论词在某些方面虽然受到了朱彝尊等浙西派的影响,比如朱彝尊论词尊唐五代和北宋小令,也尊南宋长调,王国维的词史观与朱彝尊的一部分主张还比较接近,可是,浙派提倡醇雅,追求格调,所以尤其突出姜夔在词史上的大作用,将他的词风概括为“句琢字炼,归于醇雅”(汪森《词宗序》),并把这八个字作为清代复兴词学的口号。王国维却以为姜夔不是第一流词人,批评他的词有许多毛病,这分明也是针对浙西词派。
了解了王国维对姜夔词的根本态度和立场,他这条评语真实的意思也就清楚了。他是说姜夔虽然也算一位重要词人,作品有很大影响,可是他对姜夔的欣赏却很有限,“最爱”的只有两句词。原稿此条接在“初刊稿”第四九条后面,王国维在该条词话中说: 他并不觉得吴文英的词真有周济夸的那么好,若有,只有他《踏莎行》“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二语是出色的。显然,王国维说他自己对姜夔词的欣赏“亦仅二语”,这与他评吴文英一样,整体上流露的是一种颇不以为然的口气。
然而,王国维又从自己不太欣赏的词人作品中,挑出两句,加以标榜,只能说明这两句词写得格外出色,与他的论词主张特别相契。词句见姜夔名篇《踏莎行》,整首词如下:“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据姜夔对这首词写作缘起的说明,知道它是词人在宋淳熙十四年丁未(1187)元旦,从沔州(今湖北汉阳)东行至金陵(今江苏南京)江上,“感梦”而创作的。词人在梦中(“华胥”的意思是做梦)见到昔日的情人,一路追随他而来,向他倾诉又爱又怨的衷肠。末两句写梦醒人散,唯见凄淡的月光笼罩起伏的群山,一派孤清寒峭。这既是景语,也是情语,一个“冷”字,将姜夔心中对情人怀着的全部怜惜、哀伤,以及因无助而产生的自责、痛悔,逼真地形容出来,似有一股钻肌刺骨的痛灼。这不是格调,而是从词人灵魂里渗出来的真情语。王国维对这两句击节叹赏,原因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