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枉把平陈业,换得雷塘数亩田。”政治家之言也。“长陵亦是闲邱陇,异日谁知与仲多?”诗人之言也。政治家之眼域于一人一事,诗人之眼则通古今而观之。词人观物,须用诗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故感事、怀古等作,当与寿词同为词家所禁也。
王国维早年接触和吸收了西方的文学思想,对文学与政治、文学家与政治家关系的看法,带着很浓的西方色彩,而与中国传统的认识有很大区别。他在这一条评语中,着重就这个问题提出看法,对用政治家的眼光写诗填词,以诗词为政治的工具,予以了否定,指出诗词即文学应该独立于政治之外,获得它自己充分发达的生命。他对晚唐两首诗歌的句子进行了对比。一首是罗隐写的《炀帝陵》,另一首是唐彦谦写的《仲山》。这两首作品都是七绝,又都是咏史诗,所咏唱的或是帝王,或是帝王的兄长,对象很接近,因此,王国维将它们放在一起作为对比。
罗隐《炀帝陵》:“入郭登桥出郭船,红楼日日柳年年。君王忍把平陈业,只换雷塘数亩田。”这是写隋炀帝陵墓,墓在雷塘,位于今江苏扬州北郊。隋炀帝晚年天下大乱,他被人绞死,贞观五年(631),尸身移葬雷塘。前二句写隋炀帝生前在扬州乘船过桥,经常往来于红楼绿柳,到处游玩,享尽幸福。后二句诗意陡转,归于落寞凄惶,说好不容易击败陈朝,夺下江山,却不能保有基业,死后只有数亩薄田,安葬身骨,十分寒酸,这怎么让人甘心,然而又能怨谁!
唐彦谦《仲山》:“千载遗迹寄薜萝,沛中乡里汉山河。长陵亦是闲丘垄,异日谁知与仲多?”《仲山》是写汉高祖刘邦兄长隐居的地方。刘邦与他兄长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人,刘邦爱好功业,渴望取得成功,做人上人;刘邦兄长安分,愿意过平静的生活,不愿意成为时代的明星,也不愿意冒险,只想种好自己的地,年年看到收成,这样就满足了。刘邦取得天下以后,兄长应该也是借到光的,可是他还是用老样子的态度生活,不到政治权力圈里去凑热闹,默默无闻地在隐居中打发日子。诗人说,他生前平凡的居处长满了薜萝野蔓,然而这又何妨,帝王显赫伟然的陵墓不是也都变成荒田一片,将来究竟谁更受后人尊敬还是一件难说的事吧?
罗隐所咏集中在帝王本身,唐彦谦的诗则将帝王与隐者进行了对比,帝王只是作为隐者一种反衬的因素出现在诗里,着眼点完全在隐者一边。这是二首诗歌构思取意不同的地方。王国维以为前者“域于一人一事”,实际上是指隋炀帝“一人”、取代陈朝“一事”,所以是“政治家之言”;后者则是“通古今而观之”,所以是“诗人之言”。也就是说,前者只反映王朝更迭的政治,后者才反映普遍的人生。诗歌应当是社会人生的普遍声音,而不是政治的简单影响。
他以此为例,进而肯定词人填词,“须用诗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在中国古代的各体文学中,诗歌与文章相比,离开政治稍远;词与诗歌相比,离开政治又稍远。因为词生长在佐歌侑觞的环境,早先是为了娱宾遣兴,后来,词的境界虽然不断提高,但是这种为娱乐而创作的特点一直相随始终,没有弃脱。经过清朝常州词派这一环节,强调“缘情造端,兴于微言”(张惠言《词选序》),使词的政治蕴含大为增强,工具论的倾向突出,而逐渐向诗歌乃至文章接近。王国维对张惠言说词极为不满,不仅是指他说词方法机械,似乎是把一种公式套到所有的词上去,而且也是指这种公式本身带有浓重的政治色彩,王国维提出以“境界”说词,实际上也是对好以政治家眼光写词说词一种有意识的超越。
王国维写于1905年的《论哲学家美术家之天职》一文,对中国政治与哲学不分,政治与文学不分的现象就提出了质疑,认为这样就使哲学家、文学家失去了自己独立的立场,他说“披我中国之哲学史,凡哲学家无不欲兼为政治家者,斯可异已!孔子大政治家也,墨子大政治家也,孟、荀二子皆抱政治上之大志者也。汉之贾、董,宋之张、程、朱、陆,明之罗、王无不然。岂独哲学家而已,诗人亦然……呜呼!美术之无独立之价值也久矣。此无怪历代诗人,多托于忠君爱国劝善惩恶之意,以自解免,而纯粹美术上之著述,往往受世之迫害而无人为之昭雪者也。此亦我国哲学美术不发达之一原因也。”《人间词话》“未刊稿”这一条内容,是他这一认识的延续。虽然政治与文学是一种复杂的关系,完全划清两者的联系既不可能,也无必要,但是,作者认识到两者的区别,从而以一种更加积极的态度去主动建设作品的文学性,这也是很有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