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会真记》者,恶张生之薄倖而恕其奸非;读《水浒传》者,恕宋江之横暴而责其深险,此人人之所同也.故艳词可作,唯万不可作儇薄语.龚定庵诗云:“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余辈读耆卿、伯可词,亦有此感,视永叔、希文小词何如耶?

读《会真记》者,恶张生之薄倖而恕其奸非;读《水浒传》者,恕宋江之横暴而责其深险,此人人之所同也。故艳词可作,唯万不可作儇薄语。龚定庵诗云:“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余辈读耆卿、伯可词,亦有此感,视永叔、希文小词何如耶?

王国维《人间词话》表达词学见解,往往采取借彼形此的手法,即通过选择一些相对得到认同性较强的其他例子,辗转开展对词人和词作的批评,提出对词学的看法,以此加强论证的力量,提高批评的说服力。他写本条词话,意在批评柳永、康与之的词鄙亵冶荡,却牵蔓到龚自珍,又将文学形象张生和宋江一起拉上来,作为陪衬。这一方面表明当时王国维对戏曲、小说的熟悉和喜欢,另一方面也增加了行文活泼,使词话显得生动。

《会真记》即《莺莺传》,是元稹创作的一篇传奇,叙述张生与崔莺莺的爱情经历,张生因对莺莺始乱终弃,遭到读者指责。后来这篇传奇被改编成戏曲《西厢记》,主题变为“有情人终成眷属”。王国维的意思是说,张生求与崔莺莺结合,这情有可原,可是他薄情负心却不可原谅。同样,王国维认为读者可以原谅宋江横行施暴,却不能原谅他待人深刻阴险。王国维如此评宋江是受到了金圣叹的影响。金批《水浒》视宋江为“奸诈”的“恶”人,而又“定要说自家志诚质朴”(见《第五才子书读法》)。王国维用这些例子,说明词人可以写“艳词”,却“万不可作儇薄语”。“儇薄语”指轻佻浮薄的作品。这将写男女真心慕悦的,与轻薄调情的两类作品作了区分,认为写情爱的文学作品(包括词)应当拒绝庸俗、佻达。这意见本身是非常合理的。可是,具体落实到文学批评中,就会遇到如何判断什么作品表现了合理的“艳情”,什么作品是“儇薄语”的问题。王国维这条词话引起争议的地方也在这里。

他以龚自珍《己亥杂诗》第一三五首为例,说诗人“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王国维对龚自珍极其鄙薄,这并不公允,龚自珍的思想带有近代的光芒,诗歌也另辟蹊径,新颖奇异,都是无法抹杀的。即以这一首绝句而言,首句写考中进士,次句写失意而归,末二句举重若轻,化庄为谐,只从自己在歌女处得到安慰一边说话,其他千感万慨皆收敛不张,非常深沉,四个“偶”字迭次而下,增强了诗人对世事的迷茫感觉和讥诮的语气。王国维将这首诗当作“儇薄语”的例子,有人批评这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刘逸生《龚自珍己亥杂诗注》)。王国维认为,读柳永、康与之的词,也给人“凉薄无行”的感觉。柳永久为世人訾謷,康与之词也被人指斥为“鄙亵之甚”(见朱彝尊《词综》引)。这些批评都有一定根据,然而无可否定,在这些批评中又充满了过甚之辞和批评者自己的偏见。王国维说,欧阳修、范仲淹(字希文)的小令词,非柳永、康与之可及。其实仅仅作这样的比较意义并不大,因为在词学史上,他们的创作具有不同的意义,假如没有柳永,宋代词史将不可避免地会黯然失色,而给后人留下难以填补的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