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中词除《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阕最煊赫外,如《醉花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余谓韦苏州之“流萤渡高阁”,孟襄阳之“疏雨滴梧桐”不能过也。
【校】
手稿本,“正中”作“冯正中”。
《二牖轩随录》选入此则。“正中”作“冯正中”;“十数阕”作“数十阕”;“余谓”作“虽”。
《鹊踏枝》,是唐教坊曲名,宋晏殊词改为《蝶恋花》。《阳春集》载冯延巳《蝶恋花》十四首、《菩萨蛮》九首。这些词的共同特征是浓艳富贵,略近温庭筠词,但更增强了抒情性,多离情别绪、伤时感怀之痛,所写之物象,无不凝染词人的意绪,可谓“情中景”。如《菩萨蛮》其二:“画堂昨夜西风过,绣帘时拂朱门锁。惊梦不成云,双蛾枕上颦。金炉烟袅袅,烛暗纱窗晓。残日尚弯环,玉筝和泪弹。”又如《蝶恋花》其六:“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楼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这种“有我之境”式的强烈的抒情性,就是王国维所谓“最煊赫”的意思,词人主体是不平静的,存在一个由动之静的主体转换过程。
冯延巳的《醉花间》,就整首词来看,还是弥漫着浓郁的怅惘。词人面对美好的山川风景,却萌发了“少年看却老”的感慨。但是王国维采用摘句品评的方式,欣赏其中“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二句境界之静穆清淡。
词可谓之“城市文学”。唐五代的文人词,描写楼阁庭院、珠帘翠幕等浮世生活者多,描写自然意象者少。多描写“鸾镜”“凤髻”、“绮窗”“朱户”之类的物事,即使一花一草,也绮词妆饰,无不沾染词人浓厚的情思,是“有我之境”。像“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二句那样,以自然之眼观审自然之物,呈现自然之境,这在唐五代文人词中是难得一见的,在冯延巳词里也不多见。仅仅就这两句所写之境来看,算得上王国维所说的“无我之境”。王国维将这两句与孟浩然、韦应物诗句相比媲。“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是孟浩然的联句,尚无全诗。据王士源《孟浩然集序》载,“(浩然)间游秘省,秋月新霁,诸英华赋诗作会。浩然句曰: ‘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举坐嗟其清绝,咸阁笔不复为继。”“流萤渡高阁”是韦应物《寺居独夜寄崔主簿》句子。冯延巳、孟浩然与韦应物诗句的共同特点是,诗人略不用思,只是在静默地审观,主体之心好像一面镜子,宇宙对象在这面镜子上自然而然地呈现。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说:“诗人在他那有如明镜的精神中使我们纯洁地、明晰地看到理念,而他的描写,直至个别的细节,都和生活本身一样的真实。”(P.340)如冯延巳、孟浩然、韦应物等三位“天才”“把那面使事物明朗化的镜子放在我们面前”(P.344),让自然本相自然而然地呈现出来,这在唐诗中还是比较常见的,如王维的“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秋夜独坐》);“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但是在唐五代文人词普遍追求感官冲击、注重抒写艳情的风气里,冯延巳的这句“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可谓藐姑射山神人,冰清玉洁,天姿绰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