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尚木《蝶恋花》:“新样罗衣浑弃却,犹寻旧日春衫著。”谭复堂《蝶恋花》:“连理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可谓寄兴深微。
文中的“尚木”当作“直方”。宋征璧(生卒年不详),字尚木,华亭(今上海松江)人,入清官至潮州知府,著有《歇浦香词》。宋征舆(1617~1667),字直方,一字辕文,宋征璧从弟。顺治四年(1647)进士,官至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著有《林屋诗文集》,词集有《海闾香词》等。王国维引用的“新样”句,出自宋征舆《蝶恋花》,“尚木”显然是误书。宋征舆早年与陈子龙、李雯等倡几社,是云间词派重要成员,他的词蕴藉而有才情。
说某句有“寄兴”之意,这意思往往是说,该首词整篇是“寄兴”之作,因为只有全篇寓托寄兴,才谈得上篇中某些句子有深微之义,若全篇没有寄托,句子的比兴托意几乎也都是谈不上的。论者只引录其中某几句,示以“寄兴”之所在,则是因为这几句将词人“寄兴”之意表现得特别集中和优秀,词话如同诗话,往往通过摘章引句,说明全篇。所以,王国维这条词话虽然只是各引录宋征舆、谭献二句词,其实应当理解为是对他们这二首词整篇“寄兴深微”的肯定。下面来读这二首作品。
宋征舆《蝶恋花·秋闺》:“宝枕轻风秋梦薄。红敛双蛾,颠倒垂金雀。新样罗衣浑弃却,犹寻旧日春衫著。偏自断肠花不落。忍若伤心,镜里颜非昨。曾误当初青女约,只今霜夜思量着。”词大意是写: 秋天到了,是换上秋衣的时候,可是,这位女子对眼前新的秋服毫无兴趣,只想着寻出昨日的春衫,穿在身上。因为往昔的约定牢牢地潜在她心中,那朵“断肠花”始终绽开着,令她无法忘怀。
谭献《蝶恋花》:“帐里迷离香似雾。不烬炉灰,酒醒闻余语。连理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莲子青青心独苦。一唱将离,日日风兼雨。豆蔻香残杨柳暮,当时人面无寻处。”上阕回忆二人从前恩爱情深,纵然有千花百草的诱惑(“从渠许”的意思是纵然由他许诺。渠,他或她),你我只做枝上连理,不为所动。下阕写一别而竟成永诀,再见不到伊人,再听不见亲密的话语,惟剩下一颗哀苦的心在等待,在悲伤。末句暗用崔护《题都城南庄》“人面不知何处去”典故,自然贴切。
一首写物,一首写人,其实写物也是写人,所以,宋征舆笔下的“旧日春衫”与谭献笔下的“当时人面”,都是词人心中永远怀念的人物和往事。这二首词共同表现了怀旧的主题,然而,“新样罗衣”、“旧日春衫”暗喻什么?“千花百草”、“当时人面”又隐寓什么?对于这些,都无法索解,因此对于词人真实的意念究竟是什么也就无法了然,而这又正是作者故意布敷的迷离香雾,让你看不清底细,揭不开谜底,因而长期对它保持索求和竞猜的兴趣,并且,这也为读者留下了再创作的宽绰余地。正是这种幽约的特点,使作品更加具有余裕的“诗味”。王国维论这二首词(特别是他引用的四句)“寄兴深微”,表示欣赏,是肯定词人这种幽微的心情,也是肯定词的这种写作艺术。“连理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暗用冯延巳《鹊踏枝》“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冯词是对一方移情而抒发幽怨,谭献则反其意而用之,用“千花百草”反衬用情专一。王国维曾高度评价冯延巳词,如张惠言称温飞卿词有比兴寄托,“深美闳约”,王国维则说,“深美闳约”四字用于评冯延巳词才恰当(见“初刊稿”第一一条)。所以在王国维看来,冯延巳词无疑是有寄托的。此处他称赞由冯延巳《鹊踏枝》化出的谭献词句“寄兴深微”,这就很容易理解。这个例子说明,王国维虽然经常批评常州词派,讥刺张惠言评词“深文罗织”(“未刊稿”第二九条),其实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受到了常州词派评词的影响。所以,王国维与常州词派的关系并不简单,我们应当看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