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校】
《二牖轩随录》选入此则,与下则合并为一则。“李重光”作“李后主”。
“秀”是传统文学批评的重要范畴。刘勰《文心雕龙》有《隐秀》篇,其中论“秀”说:“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又说:“秀以卓绝为巧。”“状溢目前曰秀。”后人一般谓这个“秀”,近似于陆机《文赋》的“警策”的意思。晋唐人经常说的“秀句”,也即警策之句。
王国维这里所谓的“句秀”、“骨秀”、“神秀”的“秀”,是特出挺拔的意思,三者之间有层次之分:“句秀”,指善于炼句,精工绵密,然有句无篇,脉络层次不清晰,没有一以贯之的神气。“骨秀”,指工于言情,《文心雕龙·体性》说:“辞为肤根,志实骨髓。”“骨”用来比喻文章诗词志实情真,立为骨干。“神秀”,联系王国维评李煜(字重光)来看,是感慨深刻,超越一己之悲欢,而深入到对宇宙意志、人生本相的直观呈现。在《二牖轩随录》中,这一则与下一则“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是合并在一起的,因此可以联系起来看。
温庭筠的词,除了少数的一些风格明快疏朗的作品以外,最基本的风格是秾艳细腻,绵密隐约。这类作品,富于装饰性,多采用富于感官冲击的词语、浓密的意象描绘出精巧缛丽的画图,不直接抒情,而是采用渲染暗示的手法,逗出人物心态。但是意象之间关联性小,常常是跳跃的,没有明晰的脉络。①李冰若《栩庄漫记》曾说:“飞卿词中重句重意,屡见《花间集》中,由于意境无多,造句过求妍丽,故有此弊。”又说:“以一句或二句描写一简单妆饰而其下突接别意,使词意不贯,浪费丽字,转成赘疣,为温词之通病。”这正是王国维所谓“句秀”的意思,炼句而不炼意,有好句而无好篇。当然,这个特点是否就是缺点?后人也有不同的认识。俞平伯《读词偶得》说:“飞卿之词,每截取可以调和的诸印象而杂置一处,听其自然融合。在读者心眼里,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必问其脉络神理如何,而脉络神理按之则俨然自在。譬之双美,异地相逢,一朝绾合,柔情美景,并入毫端,固未易以迹象求也。”
韦庄词重在写意抒情,多抒写亲历离乱之感和客居思乡之怀,多采用白妙手法,融情于景,略作点缀,而疏朗明丽。李冰若《栩庄漫记》评韦庄《菩萨蛮》(如今却忆江南乐)(劝君今夜须沉醉)二首,说:“其妙处如芙蓉出水,自然秀艳。”王国维说:“端己词情深语秀,虽规模不及后主、正中,要在飞卿之上。观昔人颜、谢优劣论可知矣。”“情深语秀”四字可以用来解释这一则的“骨秀”,也就是剪尽腴词,风骨峻挺的意思。
李煜是王国维最为喜爱的词人。这里王国维称赏他的词是“神秀”。李煜是天才的词人,身为帝王之尊,经历家国变故,非常人所能体验,但历代与他经历相似者也不止一个宋徽宗,唯独李煜能将这种亡国之情表现得很深刻、很真切,特别是他能够超越国亡身灭这眼前的悲剧性事件,而升华到对于宇宙人生悲剧性本质的直观,将隐藏在浮沉生灭的现象世界之背后的人生本相呈现在读者面前,引领读者去审美直观这种理念,从而获得情感的慰藉。这种在“个象”中呈现“本相”的艺术境界,大约就是王国维所谓“神秀”的意思。
〔注〕 ① 此处参考了袁行霈先生《温词艺术研究》一文,收入《中国诗歌艺术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