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进来,见西门庆唱喏,坐下。西门庆道:“你连日怎的不来?”伯爵道:“哥,恼的我要不的在这里!”西门庆问道:“又怎的恼?你告我说。”伯爵道:“不好告你说。紧自家中没钱,昨日俺房下那个,平白又桶出个孩儿来!但是人家白日里还好挝挠,半夜三更,房下又七痛八病,少不得爬起来收拾草纸被褥,陆续看他,叫老娘去。打紧应宝又不在家——俺家兄使了他往庄子上驮草去了,百忙挝不着个人。我自家打着灯笼,叫了巷口儿上邓老娘来。及至进门,养下来了。”西门庆问:“养个甚么?”伯爵道:“养了个小厮。”西门庆骂道:“傻狗才,生了儿子倒不好,如何反恼!是春花儿那奴才生的?”伯爵笑道:“是你春姨人家。”西门庆道:“那贼狗掇腿的奴才,谁教你要他来,叫叫老娘还抱怨?”伯爵道:“哥,你不知,冬寒时月,比不的你们有钱的人家;家道又有钱,又有偌大前程官职,生个儿子上来,锦上添花,便喜欢。俺如今自家还多着个影儿哩,要他做甚么?家中一窝子人口要吃穿盘搅。自这两日,忙巴劫的魂也没了!应宝逐日该操,当他的差事去了。家兄那里是不管的。大小姐便打发出去了,天理在头上,多亏了哥你!眼见的这第二个孩子又大了,交年便是十三岁。昨日媒人来讨帖儿,我说: 早哩,你且去着。紧自焦的魂也没了,猛可半夜又钻出这个业障来!那黑天摸地,那里活变钱去?房下见我抱怨,没计奈何,把他一根银插儿与了老娘,发落去了。明日洗三,嚷的人家知道了,到满月拿甚么使?到那日我也不在家,信信拖拖往那寺院里且住几日去罢。”西门庆笑道:“你去了,好了和尚,却打发来好赶热被窝儿。你这狗才,到底占小便益儿!”又笑了一回。
那应伯爵故意把嘴谷都着不做声。西门庆道:“我的儿,不要恼。你用多少银,一发对我说,等我与你处。”伯爵道:“有甚多少!”西门庆道:“也够你搅缠是的。到其间不够了,又拿衣服当去?”伯爵道:“哥若肯下顾,二十两银子就够了,我写个符儿在此。费烦的哥多了,不好开口的,也不敢填数儿,随哥尊意便了。”那西门庆也不接他文约,说:“没的扯淡!朋友家,什么符儿。”正说着,只见来安儿拿茶进来。西门庆叫小厮:“你放下盏儿,唤王经来。”不一时,王经来到,西门庆吩咐:“你往后边对你大娘说,我里间床背阁上,有前日巡按宋老爹摆酒两封银子,拿一封来。”王经应诺,去不多时,拿银子来。西门庆就递与应伯爵,说:“这封五十两,你都拿了使去,省的我又拆开他。原封未动,你打开看看。”伯爵道:“忒多了。”西门庆道:“多的你收着。眼下你二令爱不大了?你可也替他做些鞋脚衣裳,到满月也好看。”伯爵道:“哥说的是。”将银子拆开,都是两司各府倾就分资,三两一锭,松纹足色,满心欢喜,连忙打恭致谢,说道:“哥的盛情,谁肯!真个不收符儿?”西门庆道:“傻孩儿,谁和你一般计较?左右我是你老爷老娘家。不然,你但有事来就来缠我?这孩子也不是你的孩子,自是咱两个分养的。实和你说,过了满月,把春花儿那奴才叫了来,且答应我些时儿,只当利钱,不算账罢。”伯爵道:“你春姨这两日瘦的像你娘那样哩!”两个戏了一回。伯爵因问:“黄四丈人那事怎样了?”西门庆把玳安往返的事告说了一遍:“钱龙野书到,雷兵备旋行牌提了犯人上去,从新问理,把孙文相父子两个都开出来了,只认十两烧埋钱,打了杖罪,没事了。”伯爵道:“造化他了。他就点着灯儿,那里寻这人情去?你不受他的,干不受他的,虽然你不希罕,留送钱大人也好。别要饶了他,教他好歹摆一席大酒,里边请俺们坐一坐。你不说,等我和他说。饶了他小舅一个死罪,当别的小可事儿?”这里说话不题。
【赏析】
按照一般的说法,西门庆是个商人、官僚和恶霸三位一体的恶棍;应伯爵则是个寡廉鲜耻、毫无原则的帮闲小人,这当然是通过《金瓶梅》的具体描写、叙述得出的印象。但作者并没有把他们简单地脸谱化,让他们仅成为恶德的图解,而是从生活逻辑的高度出发,通过一个个前后相连的具体情节,写出了他们复杂的性格侧面,呈现给我们一个个活生生的典型人物的形象。比如我们刚刚通过数回的篇幅,看到了西门庆对于李瓶儿的真情实感,使他身上仅存的一点人性的闪光,多少照亮了漆黑的《金瓶梅》世界;应伯爵则不惜冒犯“大哥”兼主子西门庆,坚决制止西门庆有违礼法地表达对爱妾的感情。而对于自己妻妾都小气“抠门”的西门庆,却先是慷慨地出手接济穷“兄弟”常时节,本段情节中又出手为应伯爵解决生活困难,都显示了他对于钱财的另一种态度。崇祯本《金瓶梅》的批评者曾对他下过这样一段评语:“西门庆不独交结乌纱帽、红绣鞋,而冷亲戚、穷朋友无不周济,亦可谓有钱而会使者矣。”更重要的是,通过本段故事中再次出现的“借银”事件,小说又一次深入刻画了西门庆和应伯爵的形象,使人物的面目也更栩栩如生,丰富和生动起来。
此前的一段相似情节,是西门庆接济同为结拜“兄弟”的常时节(见第五十五、五十六回)。在隔了十数回后紧接着写一件类似的事件而不避重复(即所谓“犯”),并且无论是情节的巧妙设置和富有深意的叙写,都并非对前面情节的简单重复(即所谓“避”),显示了小说家的胆略和高超的技巧。
既然敢于“犯”,就要预先想好“避”的套路。我们且看两段情节是如何既相似,又不同,而小说家又如何由不同而写出人物、情境的变化和不同。
常时节借银,是颇费了些周折,最后还是通过应伯爵之口而“暗渡陈仓”。何也?因为他与西门庆的关系,毕竟不如应伯爵之“铁”,面子不够大,而且与应伯爵比较起来,他选择的时机并不恰当: 第一次开口借银,是西门庆刚从东京回来,正当忙乱疲倦之际;而定下要买的房子后去跟西门庆商量,却是在后者正为李瓶儿的葬礼闹心的时候!况且,常时节借钱的方法也嫌太“糙”,太缺乏策略。先是扭扭捏捏,“只是低了脸,半含半吐”,最终大起胆子开口,却又只是说自己住的房子不方便,“待要寻间房子安身,却没有银子”,而不能将自己苦衷一一道出,再加上西门庆正忙得没有头绪,所以也无法放在心上。后来常时节一再被老婆唠叨,只好发狠请出应伯爵来,就是深恐自己在西门庆面前再不能得逞,目的达不到不说,且不免尴尬。虽然最后西门庆出手豪阔,先是救济他十二两白银应付下目前的生活,后来终于还是用五十两银子帮他置办了新房子,显示了他不同寻常的慷慨的一面,但常时节的笨拙,以及他与西门庆的关系,也就鲜明易见了。而相比之下,应伯爵的借银就可谓“明修栈道”了。只是,这个头脑聪明,计谋百出的家伙,从来不会如常时节那样生硬、笨拙地直接提出要求的。他所玩弄的花样,让我们又一次领略了他的智巧。
在十兄弟当中,应伯爵与西门庆的关系无疑是最亲密的,对于应伯爵的建议,西门庆也一般都是言听计从,就像玳安所说的那样,“(西门庆)随问怎的着了恼,只他(指应伯爵)到略说两句话儿,爹(指西门庆)就眉花眼笑的。”(第六十二回)而利用这种信任和亲密关系,应伯爵也不止一次通过替他人向西门庆求情、办事而拿“回扣”,得到了不少的好处,落下了不少银子。因此也就不难理解,这样一个“破落户”,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帮闲,家中居然能用得起奴仆,养得起小妾。对比小说前后部分,我们很明显地感觉到,这个没有正当职业,“专一跟着富家子弟,帮嫖贴食,在院中顽耍”的帮闲,最初与西门庆相交的时候,还只是一副穷鬼馋鬼的形象,动辄在西门庆家吃得就“如同钉子钉在椅子上,正吃的个定油儿,白不起身。熬的祝日念、孙寡嘴也去了,他两个(指伯爵与谢希大)还不动”(第十三回)。因为出了几分银子与众人一起请西门庆,结果临走之际还“推与桂姐亲嘴,把头上金啄针儿戏了”(第十二回)。受人家一点“烧鹅瓶酒”的蝇头小利就替人说合(第二十一回)等,处处都写他只想占些小便宜而已,显出眼界不大。但在小说的后半部分,类似场面就几乎不见。随着他与西门庆交往的越发密切,许多事情都有他的出面和插手,而每次都会有少则数两、多则成十上百的银子等财物的回报,如替李三、黄四向西门庆借债,就连西门庆也知道他会落下不少的好处。与西门庆的交往成了他的“固定”职业和不断改善生活的保证。只是一旦小妾春花也生了孩子,生活的确对这个并无固定经济来源的家庭形成了很大的压力,而急切间又没有暗中骗财的好时机,一向诡计百出的应伯爵也没了办法,只好向西门庆“明”借了。凭着他与西门庆的关系,自然是不需要其他人帮忙说合的。只是如常时节那样赤裸裸的开口,既显笨拙,又对于面子多少有些妨碍,如何开口,可是个学问。
好在这对于应伯爵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难事,反倒又一次给他机会,为我们展示了他的“表演才能”。读者还记得应伯爵初出场时到西门庆家,西门庆问他吃过饭没有,他反让西门庆“试猜”一下。猜他吃过了,他便说“没猜着”,最终又混得一顿饭吃。如果不知道他的平日行径,如此委婉而幽默的对答,真会让人忍俊不禁甚至感觉到这种狡黠的可爱。一顿饭尚不算什么大事,碰上借银之类,他也仍然是如此的委婉和巧妙。只见他先是借回答西门庆的问话说明自己连日不来的原因,是因为小妾春花生了个儿子出来,在与西门庆斗嘴嘲戏的时候,又用入情入理,忧心忡忡的一席话,把自己的实际困难(“俺如今自家还多着个影儿哩”)和对西门庆的恭维(“家道又有钱,又有偌大前程官职”)以及感激之情(“大小姐便打发出去了,天理在头上,多亏了哥你!眼见的这第二个孩子又大了”)充分表达出来,完了还“故意把嘴谷都着不做声”,真是声情并茂,形神兼备,不由得西门庆不动情。果然,接下来根本不再需要应伯爵多费唇舌,西门庆就主动资助他五十两“松纹足色”的白银,并且连个欠条(“符儿”)都不要写。在语带猥琐狎邪的玩笑中,“借银”的大事轻松完成。
五十两白银对于一般人家来说,可真不是个小数目。有学者推算出当时一两银子的实际购买力,相当于今天人民币的二三百元,那么,五十两白银就值一万多元。西门庆的慷慨,的确是值得夸赞的。
前后两次周济朋友,虽然多少有着主动与被动,或者还有心甘情愿和不得已的区别之外,西门庆毕竟显示出了他对于朋友——哪怕是酒肉朋友之间交谊的重视。但如果再往深里看一层,恐怕也不能排除西门庆填补内心空虚感的因素。除了结义的十兄弟外,西门庆所来往、结交的人员,要么是只可文绉绉地正襟危言的同僚、上司,在谋取共同利益的前提下互相敷衍、勾结;要么是拴得住一时的身子而拴不住心的“院里”的欢场女子,在银子和色相之间进行着短暂的交易。因此,除了醇酒、妇人满足他生理上无尽的欲望之外,他内心偶有的情绪就无处发泄了。就算在十兄弟当中,真正能够了解他的心思,陪他散心、解闷甚至偶尔还一同处理实际事务的人,也只有应、谢等不多的几个人,所以对待应伯爵,西门庆的确也是高看一眼,对比前后借银的场景,就不难发现。另一方面,众人之中,也惟有应伯爵真正揣摸得透西门庆的心思,这个恶棍的空虚感,他也深有体会。所以在李瓶儿的葬礼上,他替西门庆拦门留客,饮酒听戏,正是为了替西门庆排遣心中的苦楚;在西门庆刚刚从悲伤中恢复过来不久,他就敢于在吃郑爱月亲手拣的泡螺时跟西门庆开玩笑,说什么“死了一个女儿(指刚死去不久的李瓶儿)会拣泡螺儿孝顺我,如今又钻出个女儿会拣了”!而这样似乎很唐突的话却把个西门庆“笑得两眼没缝儿”。可见应伯爵对西门庆心思的把握,的确是极为深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