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瓶梅》的世界里,等级是森严的。就与西门庆发生关系的女性来说,可分妻、妾、婢、妓、媳五类。前两者作为主类,后三者归为奴才类,泾渭是分明的。正妻吴月娘,地位最尊贵,娘儿们都称她为“姐姐”、“上房”、“娘”。她出门坐大轿,其他的妾妇只能坐小轿。连众妾中最骄横、得宠的潘金莲也不得不服服帖帖地说:“娘是个天,俺们是个地。”有一次,潘金莲在西门庆与吴月娘之间插了话,就被西门庆训斥了一顿:“贼淫妇!还不过去!人这里说话也插嘴插舌的,有你甚么说处?”金莲羞得满脸通红,只得抽身出去(第四十一回)。于此可见妻妾之间地位之悬殊。至于奴才一类,更无地位可言,她们只是主人的玩物与工具而已。
在西门庆的众妾中,孙雪娥的情况比较特殊。西门庆占有她,可能比谁都要早,因为她还是先头陈家娘子带来的,她“约二十年纪”,又最年轻,长得也有姿色,“五短身材,轻盈体态,能造五鲜汤水,善舞翠盘之妙”(第九回),后来如意儿也称赞“雪姑娘生的清秀,又白净,五短身子儿”(第七十五回)。可是,她却排在第四,平时“单管率领家人媳妇在厨房上灶,打发各房饮食”,只是个“厨娘”班头而已。为什么她地位如此之低呢?因为她系“房里出身”,本来是个奴婢。
小说的作者安排这样一个人物,是有意同春梅作对比的。春梅在西门家里,是奴婢,却正在得宠,常常趾高气扬,不是主子而胜似主子,雪娥则虽然改变了名位,是小妾,但早失主欢,处处低人一等,是主子而犹如奴才。第十四回,李瓶儿初到西门家做客,与月娘及众妾见面时,就一眼发现孙雪娥“妆饰少次与众人”,又“不敢久坐”,马上“回橱下照管”去了。第二十一回写到众姐妹为庆贺西门庆与吴月娘和好,治了一桌酒,给月娘施礼敬酒,月娘不肯坐着受礼,“相让了半日,月娘才受了半礼”,说明她对众妾妇还是比较尊重的,而当她给众妾妇还杯回酒时,“惟孙雪娥跪着接酒,其余都平叙姐妹之情”。第四十回写众妻妾添新衣,“先裁月娘的”: 两件袍儿,两套袄儿,再配两条裙子;其余四房都裁了一件袍儿,两套衣服;唯有“孙雪娥只有两套,就没与他袍儿”,明显低一等,她也只能忍了。而作为婢女的春梅就忍不住,向西门庆要挟,逼着西门庆也给她两套缎子衣服,还加一件大红缎子织金对衿袄和一件大红遍地金比甲儿。再看第七十五回,有这样一段描写:
晚夕接了月娘来家。月娘便穿着银鼠皮袄,藕金缎袄儿,翠蓝裙儿;李娇儿等都是貂鼠皮袄,白绫袄儿,紫丁香色织金裙子。原来月娘见金莲穿着李瓶儿皮袄,把金莲旧皮袄与了孙雪娥穿了。都到上房拜了西门庆。惟雪娥与西门庆磕头,起来又与月娘磕头。
这些细节,都表明了孙雪娥实际上还处于奴婢地位。因此,潘金莲一进西门家,首先就把她选作打击的对象。当雪娥骂了仗势欺人的春梅为“奴才”后,西门庆就怒气冲冲地到后边厨房里,当着众人的面,不由分说,踢了她几脚,骂道:“你如何骂他?你骂他奴才,你如何不溺泡尿,把你自家照照?”(第十一回)这清楚地反映了在西门庆心目中,她只是一个奴才。
奴才的出身,奴才的地位,必然使她具有奴才的心理。她对主子怕得不得了。被西门庆又骂又打,敢怒而不敢言。有一次,她刚向别人发牢骚,却听得西门庆在房中一声咳嗽,就吓得夹着尾巴溜走了(第二十三回)。而一旦当汉子难得在她房中歇了一夜,就神气起来,在妓女洪四儿面前自称起“四娘”,于是惹得潘金莲、孟玉楼两人的一顿讥讽:
金莲道:“没廉耻的小妇人,别人称道你便好,谁家自己称是四娘来?这一家大小,谁兴你,谁数你,谁叫你是四娘?汉子在屋里睡了一夜儿,得了些颜色,就开起染房来了。若不是大娘房里有她大妗子,他二娘房里有桂姐,你房里有杨姑奶奶,李大姐便有银姐在这里,我那屋里有他潘姥姥,且轮不到往你那屋里去哩!”玉楼道:“你还没曾见哩,今日早辰起来,打发他爹往前边去了,在院子里呼张唤李的,便那等花哨起来。”金莲道:“常言道: 奴才不可逞,小孩儿不宜哄。”(第五十八回)
这的确生动地反映了一个奴才既怕主子又希望得宠的复杂心理。孙雪娥带着奴才的心理,在妻妾群中也常常自惭污卑,低人一头。孟玉楼提议每人出五钱银子,摆一席酒,祝贺西门庆与吴月娘和好。当下,李瓶儿拿出了一两二钱五的一块银子,而孙雪娥说:“我是没时运的人,汉子再不进我屋里来,我那讨银子?”一个钱也不肯拿出来。后耐不过玉楼“求了半日”,才拿出一根三钱八分的银簪子(第二十一回)。后来,吴月娘提议众姐妹轮流治酒,大家分占日子,问到孙雪娥,就是“半日不言语”。月娘不得不说:“他罢,你们不要缠他,教李大姐挨着摆!”到摆酒时,请她又不来,还说:“你们有钱的,都吃十轮酒,没的拿俺们去赤脚绊驴蹄!”恼得吴月娘骂道:“他是恁不是才料处窝行货子,都不消理他了,又请他怎的!”(第二十三回)孙雪娥就这样常常自感卑贱,自弃于众妾之外。
孙雪娥感到自己地位的卑贱,但在她内心深处,是不甘心于社会强加于她的这种奴隶的地位的。她感到自己受压抑、社会不公正,有时就“气愤不过”,发牢骚,讲怪话,甚至寻找机会来进行报复和抗争。上述两次请酒,她不愿参加,不言语,也就算了。但她偏偏忍不住,要发泄自己的怨愤。特别是自从潘金莲、春梅激怒西门庆三次打了她之后,她更觉得自己的地位一落千丈。她就把仇恨疯狂地集中到金莲和春梅身上。人们一提到金莲她们,她就恼火,进行冷嘲热讽。一次玉箫对她说:“前边六娘请姑娘,怎的不往那里吃酒?”那雪娥鼻子里就冷笑道:“俺们是没时运的人儿,漫地里栽桑,人不上他行,骑着快马也不上赶他。拿甚么伴着他吃十轮酒,自下穷的伴当儿伴的没裤儿。”(第二十三回)不但如此,她还处心积虑地伺机报复,前后找到了三次机会来打击金莲一党。一次是她发现金莲偷小厮琴童,就向月娘告发,不准,再向西门庆揭露,害得潘金莲白馥馥的香肌上吃了一阵马鞭子,经受了一场风险(第十二回)。第二次是告诉来旺说,他的老婆怎的和西门庆勾搭,金莲屋里怎的做窝巢,挑得来旺扬言要叫西门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并“把潘家那淫妇也杀了”,掀起了一场风波(第二十五回)。第三次,她教唆吴月娘先将金莲的姘头陈经济着实打一顿,即时赶离门,然后将潘金莲“变卖嫁人,如同狗屎臭尿,掠将出去”!吴月娘依计而行,潘金莲就此被置于死地(第八十六回)。孙雪娥就是这样,不甘受人压制,有一种不打倒压制她的人不罢休的决心和韧劲。她的努力使她一颗并未完全奴化了的被羞辱的心灵得到了一点补偿。
处于妾、奴之间的孙雪娥,她的抗争不得不借助于主子的势力。然而,她并不把希望完全寄托在主子身上,也并不像春梅一样力求跻身到主子的行列,拼命地保持和发展其稳固的地位。她并不看重这名义上的主人的地位,而早就暗暗与颇有反抗性格的家奴来旺儿有来往。来旺被差往杭州办理织造蔡太师生辰衣服回家,专门带了些礼物,“悄悄送了孙雪娥两方绫汗巾,两双装花膝裤,四匣杭州粉,二十个胭脂”。人们找不到她,不时“只见雪娥从来旺儿屋里出来”。难怪潘金莲要对西门庆说:“你要奴才的老婆,奴才暗地里偷你的小娘子,彼此换着做!”为此,孙雪娥挨了西门庆的一顿毒打,并“拘了他头面衣服,只教他伴着家人媳妇上灶,不许他见人”(第二十五回)。几年后,当曾经被西门庆陷害而递解回原籍的来旺儿重新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就热情地鼓励他:“常常来走着,怕怎的!”并主动约他晚上私会。她俩经过了一番努力,想逃出牢笼,成其夫妇,靠“银行手艺”,或去乡下“买几亩地种”,过着平静的生活。这就是她的生活理想,想彻底摆脱奴才的命运而追求自由和爱情。
然而,在作者“冤冤相报”的思想指导下,孙雪娥永远是个“没时运的人儿”。她跳出了牢笼,又跌进了火坑。刚刚逃出西门家门,她就被官府抓获,卖给周守备家。春梅大发淫威,把她毒打了一顿又卖入了娼家。后因情夫张胜忿杀了陈经济,她不甘再受凌辱,就毅然自缢身死。
出生奴婢,死于娼妓。她凭着自己的色相,曾经挤入半个主子的行列,但无法消弭她身上奴隶的印记。她深感不平,她奋力抗争,她追求过她所理解的自由、平等的生活,而等级森严的社会永远不会让她走运。她终于失去了生活的信心,又不甘于再屈辱求生,于是不得不用死来证明: 她是个倔强而失败了的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