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行杂诗四首(其一)·赵执信
岭路盘盘行欲迷,晚来霜霰忽凄凄。
林间风过犹兼叶,涧底寒轻已作泥。
马足蹙时疑地尽,溪云多处觉天低。
倦游莫讶惊心数,岁暮空山鸟乱啼。
赵执信这位十八岁中进士、入翰林,以生性傲岸著称的诗人,二十八岁便被革职除名,从此浪迹天涯,漫游大江南北,以至终老。他的漫游,不仅在于探奇揽胜,而且在于借山林逸气,涤荡胸中块垒。他在《东向言怀》一诗中说:“男儿负奇志,夙欲吞巨川。转侧在世网,焉能死草间?长风倘可驾,一上蓬莱巅。安期何用见?但取开心颜。”“但取开心颜”,可见他经常苦于“不得开心颜”。他之所以“不得开心颜”,乃由于夙负奇志,不甘老死蓬蒿,现实却逼得他一筹莫展。怀着这样的心情去漫游,虽名山大川在前,又怎能排遣胸中积悃?了解他这种心态,有助于理解这首纪行诗。
诗写山行感受,是从两个方面着笔的。一方面:山高而陡,道阻且长,差一点迷路,这是旅途中的行路难;另一方面则着意写山中景色,以浓烈的环境氛围衬出其胸中的独特苦闷,这是心理途程中的行路难。
先看诗人怎样写旅途中的行路难。诗一上来就说“岭路盘盘行欲迷”,由于山高,道路盘旋而上,弯弯曲曲,使诗人几乎迷失了方向,感到无径可登。第五句“马足蹙时疑地尽”是说:上有悬崖,下临无地,连马的健足尚且望而缩步,人也觉得地已经走到了尽头。第六句说:“溪云多处觉天低”,由于云多,天仿佛压下来了。读诗至此,不禁使人联想到孟郊的诗句:“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
再看他怎样写心理途程中的行路难。
“晚来霜霰忽凄凄”:时当岁暮,天色向晚,又下着雪珠儿,令人倍感凄寒。“林间风过犹兼叶”:林子里的风挟枯枝败叶而俱来,那风声该如何凄厉?“涧底寒轻已作泥”:涧底下不当风,温度稍高,霜霰融化,成为泥水。山行有时不得不经过这种泥泞的道路,那泥泞是特别寒冷的。“岁暮空山鸟乱啼”:空山归巢的鸟,更给这幅色彩黯淡的图画配上了凄切的乐音。看来,诗人此次山行,不只经历了天逼地蹙之境;而且所闻所见,无往而非寒冷、肃杀、凄凉。于是诗人忍受不住了,站出来直接抒情:“倦游莫讶惊心数”,这种凄凉的景物和声音,我感受得已经够多了(数,shuò,多次),早已司空见惯,不会因眼前现实而怵目惊心。以“倦游”之身,累历此人所难堪之境,这就把所见所感的范围扩大,延伸了。可见他虽惯于漫游,却不能醉心于山水之间乐以忘忧。在旅途中,他的心一时也不能够平静。这就是前文所说的“心理途程中的行路难”。
读赵执信《并门》《观海》《鼓枻》三个纪游诗集,这种心态几乎是一贯的。这一组《山行杂诗》其它三首,也莫不如此。像第二首的“远寺钟鸣”、“一灯明灭”;第三首的“天风残雪”、“落日登高”;第四首的“连天白雪”、“近郭空烟”,诗人描绘的几乎都是凄怆寂寞的境界。他漫游几十年,何境不历?怎能不接触到自然界的明丽春光,花容草色?但这些一经进入他的视觉,经过心灵的酿造,马上变了颜色。所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正由于伤心人别有怀抱。也许,自然界百草千花,风晨月夕,作为审美感受的客体,固然是万态纷呈;而作为审美感受的主体,诗人却独取其险逼之境,幽峭之色,哀厉之声,以之作为意象,表现诗情。
这就触及到这首诗在艺术上值得玩味的两个地方:一是由景物酿造气氛,形成意境;一是运用象征手法,曲折传情。
先说第一点。诗人在这首纪游诗里,八句话七句写景。他把盘盘岭路,凄凄霜雪,林叶因风,溪云低压,空山鸟啼等等组合在一起,酿造出一种凄怆的氛围,令人读之神寒骨凄,心理上感受极大的压力;然后在第七句用“倦游莫讶惊心数”一束,使物、情融合,形成一种苍凉幽悄的意境。他在《谈龙录》中说:“因其诗可以知其人,而兼可以论其世。”这首《山行杂诗》,循其境以溯其意,因其意而知其为偃蹇傲岸、郁结抑塞之人,这就是此诗艺术魅力之所在。
至于象征,乃是他惯用的艺术手法。如《烈风行》以雨风雷电象征社会的动荡和黑暗;《清明前大雪》以冰雪中园花凋谢,象征当时“风刀霜剑”的社会恶势力,都是显例。这首律诗,用岭路盘盘、马蹙地尽、云压天低象征他的社会处境,仿佛举足有倾危之虞,天地无容身之所。既用象征手法,又与气氛、意境融于一体,这就大大加强了诗的表现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