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曲赋文·桃源忆故人》原文与赏析

《诗词曲赋文·桃源忆故人》原文与赏析

陆 游

一弹指顷浮生过,堕甑元知当破。去去醉吟高卧,独唱何须和! 残年还我从来我,万里江湖烟舸。脱尽利名缰锁,世界元来大。

陆游这一首词是按照欧阳修的“梅梢弄粉香犹嫩”的正调谱写而成。这是陆游东归以后,在他的家乡山阴所作。时间约在孝宗淳熙八年至十二年(1181—1185)之间。自从乾道六年(1170)陆游入川,至淳熙五年东归,前后留川九年。孝宗考虑到他在外日久,于是趣召东归。是年冬,赴建安任。六年冬,到抚州任。七年十一月,被命诣行在所,后得旨,许免入奏,仍除外官。陆行至桐庐,才泛江再度东归。不久被权臣给事中赵汝愚所劾,遂奉祠家居。当年陆游已是六十二岁的老人了。翌年春,起至严州,始离开家乡。在陆游被劾奉祠家居五年的日子里,一共用十五个词牌写了约三十三首词,有名的《洞庭春色》:“壮岁文章,暮年勋业,自昔误人”和《诉衷情》: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以及《破阵子》: “仕至千钟良易,年过七十常稀”等等,都是在这个时候写的。

假如说,在上一首 《鹧鸪天·葭萌驿作》 中,陆游的道教观念还不够浓的话,那么,在这一首词里,则是比较浓的。开始句的“一弹指顷浮生过”,就带有浓重的说教宣道的口吻。所谓 “一弹指”,是出家人常有的概念,比喻时间的短暂。宋释法云 《翻译名义集·时分》有云: “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吕氏春秋》也说: “二十瞬为一弹指。” 苏东坡 《过永乐文长老已卒》诗云:“三过门间老病死,一弹指顷去来今。”显然,这是陆游对他一生抗金复国事业无成的反感。“堕甑元知当破”句,很蕴藉,很有思致。“堕甑”也称 “荷甑”,事出 《后汉书 ·郭泰传》: “ (孟敏) 客居太原,荷甑堕地,不顾而去。林宗见而问其意,对曰:甑已破矣,视之何益?林宗异之。”后人称之为 “堕甑不顾”。这一故事,刘义庆的《世说新语》则用为 “破甑”。据载: “邓竟陵免官后,遇见大司马桓公。公问之曰:卿何以更瘦?邓曰:有愧于叔达,不能不恨于破甑。”这个叔达就是孟敏。苏东坡对此曾有诗曰: “功名一破甑,弃之何用顾?” 陆游遭主和派所劾奉祠家居以后,同东坡一样,产生视功名如破甑的思想,是很自然的。在这个思想基础上,陆游表现出 “去去醉吟高卧”的行状,就是顺理成章了。他在 《腾腾》一诗中,也有过 “万事皆堕甑” 的感叹。这里所说的 “醉吟”也是有所本的。据白居易 《醉吟先生传》说:“醉吟先生者,忘其姓氏、乡里、官爵,忽忽不知吾为谁也。宦游三十载,将老,退居洛下。……因自吟《咏怀》诗云: ‘抱琴荣启乐,纵酒刘伶达。放眼看青山,任头生白发。不知天地内,更得几年活?从此到终身,尽为闲日月。’ 吟罢自哂,揭瓮拨醅。又引数杯,兀然而醉。既而醉复醒,醒复吟,吟复饮,饮复醉,醉吟相仍,若循环然。”这个醉吟先生的遭遇、咏怀及其醉吟的状况,拿来同当时的陆游相比,是颇为切近的。他正是 “宦游三十载,将老”; 正是 “退居”乡间; 也正是感到 “从此到终身,尽为闲日月”。因此陆游“去去醉吟高卧”,是符合他当时的心态的。“高卧”则是以陶渊明自况之意。据《晋书 ·陶潜传》载:“尝言夏月虚闲,高卧北窗之下,清风飒至,自谓羲皇上人。”这个羲皇上人就是太古之人。正因为陆游是这样的清高自恃、抱幽傲独,所以他作出了 “独唱何须和” 的表白。这也是很有韵致的。杜牧 《沈下贤》诗就说过: “斯人清唱何人和?” 东坡《馈岁》诗则说:“亦欲举乡风,独唱无人和。”既然是 “无人和”,不如 “独唱”为好,又何须求人和呢!?看来陆游当时的心情是相当凝重和幽瑟的,他也是处处撷取东坡的诗句来入词的,从而增添了许多韵味。

在下段,陆游通过酣畅流丽的笔触,运用浅近通俗的文字,使词章注入了哲理的因素,呈现出宗教色彩的一定的明见度。“残年还我从来我” 中的 “残年”,似是从韩愈诗“本为圣明除弊事,敢将衰朽惜残年”借意而来。实际上他自己也作过 “欲分茅舍度残年”吟咏。但这一句的着重点在于 “还我从来我”。这个“我”,既有小我,又似有大我。这个小我并不是要复我名利之份,而是要归我自然之身,这也就是道家倡导的纯抽象的“自然”之体。而这个大我,则是要还我锦绣河山之愿。从这个意义上说,陆游这一首词并不是颓唐之吟,也并不都是牢愁之叹,而是有着若干可取的地方的。“万里江湖烟舸”,其中所说的 “江湖”,原指隐者,语出《史记》: “范蠡乘扁舟浮于江湖。”这里是指浪迹四方的意思。陆游在川陕长江一带宦游,奔波了三十多年,感到江湖万里穹阔,经历了许多烽烟舸䑽,饱受了河山破碎生民流离之苦。为了“大我”的国事牵缠,他这个小我是不能自由自在的,他已不是从前的我了。可是现在不同了。他已是被劾在家,可以“脱尽利名缰锁”了。“缰锁”本是系马具,亦作为人事相牵的比喻。语出《汉书》:“系名声之缰锁。”《北史·卢景裕传》载:“景裕系晋阳狱,诵观世音,枷锁自脱。”现在陆游可以不系这个利名之“狱”,可以还我自由之身,立地成佛了。柳永在《夏云峰》词中也说:“向此免名缰利锁,虚费光阴。”看来陆游这个小我观念是相当重的。末句的“世界元来大。”是全阕词的的主题思想所在,是陆游道教思想的艺术性的体现。“世界”一词,据《楞严经》四的说法是:“世为迁流,界为方位,汝今当知,东、西、南、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上、下为界,过去、未来、现在为世。”这个“世界”原来是非常大的,可是有些人就是看不见。为什么呢?因为他们为“利名缰锁”所羁绊,变成了利禄熏心,目光短浅如鼠,仿佛眼前有一道人事的屏障,把这个大千世界遮隔起来了。现在陆游已把这些“利名缰锁”都“脱尽”了,就恍然大悟,看到“世界元来大”了!苏东坡曾有诗曰:“一来辇毂下,愁闷惟欲卧。今朝从公猎,稍觉天宇大。”似乎陆游又从东坡的诗句摘其精义而入词了。

这一首词措词含蓄,蕴藉幽深,通过灵动活脱的形象思维,使人看到了好些发人深省的警言隐喻,觉察到某些宣道说教的劝世做人的哲理。这是陆游当时在特定的政治生活中的思想的反映。虽然从词的表象来看好象没有多少积极的东西,但从他的生动形象的艺术笔触之中细细寻觅,总不难找到其针贬时弊、启迪人生的值得称道的可取的因素。这就是陆游运用词的艺术功能的表现。另外,在选用词牌和运用格律方面,也很有艺术性。词牌一般是不包含什么思想内容的,但是,有时词人也通过恰当词牌的选用,映衬他的某种思致。陆游现在用的《桃源忆故人》就有这个意思。陆游现在回到了他的老家山阴,就像回到陶渊明写的《桃花源记》一样,是会引起他对往事的许多忆想的。上面说过,他是怀念着在王炎的幕僚中所过的那段谋划抗金复国的政治生活的。现在用了这个词牌,不就正好寄托他的这种心思吗?在押韵方面,他通过“箇”、“苛”韵的运用,令人感到音韵镗鞳,律动凝重,从而油然产生一种高旷、幽深的艺术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