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籍、寓言故事·鹿夫妇》原文与赏析
我念往昔过久远时,有一闲静阿兰若处,其处山林溪壑之内,有一鹿王,领诸群鹿,食草而活。次第游行於彼之时,有一猎师张设木弶,羂彼鹿王,尔时群鹿各各走散。当於尔时,有一母鹿见彼鹿王为弶所羂,即住不走。尔时诸鹿多解人语,而彼鹿母即便说偈。告鹿王言:
“鹿王当努力,奋迅足与头,
张设弶羂人,今犹未来此。”
“我今虽用力,不能拔此弶,
以皮作羂绳,缚束转复急。
微妙诸山林,甘泉水草美,
愿令未来世,永莫受此殃。”
“是时彼二鹿,恐怖泪交流,
以恶猎师来,报持刀杖故。”
“此是猎师将来至,身体乌黑着鹿衣。
今来必剥我皮肤,斩截支节而将去。”
“善哉汝猎师,今可敷草铺;
先破我皮肉,尔乃杀鹿王。”
尔时猎师问于牝鹿,作如是言:“今此鹿王,与汝何亲?”是时牝鹿报猎师言:“此是我夫,甚相爱敬;以是因缘,作如是念,愿不与彼爱别分离,以是义故,必先杀我,后及鹿王。”尔时猎师作如是念:“此是仁妇,希有希有。是鹿能作如是大事。”时彼猎师于其牝鹿生大欢喜,即以偈颂报牝鹿言:
“我自生小未曾闻,见有诸兽解人语。
此事世间甚希有,我意何忍起害心。
今既不杀於汝身,亦复并放尔夫去。
如是全活尔身命,愿汝夫妇恒相随。”
尔时猎师诣彼弶所,解放鹿王。尔时牝鹿见王免缚,心大欢喜,遍体踊跃,不能自胜。复以偈句白猎师言:
“善哉如是大猎师,诸亲见者皆欢喜。
如我得见夫免脱,欢喜踊跃亦复然。”
佛告优陀夷:“汝今当知,彼鹿王者,岂异人乎?即我身是;时牝鹿者,耶输陀罗即其是也。耶轮陀罗于彼之时尚随顺我,受大苦厄,况于今日能随顺我,行大苦行,于诸世人莫能行事而能行也。”
《鹿夫妇》选自 《佛本行集经》,(见大正藏本缘部上),原书是北周、隋时来华的印度僧人阇那崛多所译。
阇那崛多北周时即来长安,周武灭法时,因笃信佛法,拒不还俗,被迫流离突厥,隋文帝仰慕高义,遣人请回长安主持译事,共译经37部,176卷,开皇二十年(600)寿终。
“佛本行” 的意思就是指佛一生的行事,围绕释迦牟尼从兜率天托梦投胎、在鹿野苑降生、青少年时代的生活、四门出游、逾城出走、访师求道、六年苦行、菩提树下成道、初转法轮、教化因缘、涅槃荼毗等情节敷衍成文 (佛教僧人死后,将尸体火葬,叫做荼毗) 在佛典中,这种专门讲述释迦牟尼一生经历的故事被称作佛传故事。现存讲述佛传故事的主要经典除 《佛本行集经》外,还有《普曜经》、《方广大庄严经》、《佛所行赞》、《佛本行经》、《中本起经》、《众许摩诃帝经》等。(参看方广錩 《佛教典籍百问》)
《鹿夫妇》 故事据文中所载是佛说法时所讲,意在说明耶输陀罗随顺佛受大苦厄、行大苦行的决心。类似的故事还见于 《经律异相》 中引自十诵律杂诵第一卷的故事 (早于 《佛本行集经》的翻译),标题为 《为威德鹿王身陷罗网为猎师所放》,增设了鹿王被束后,“心念若我现相则诸鹿不敢食谷,须啖谷尽,尔乃现脚相” 的情节,以表现佛为使五百鹿 (比丘所化) 安心食谷,不惜隐忍痛苦、牺牲自己的精神境界,末尾仍附以母鹿即耶输陀罗的结论。
实际上,这一故事就其本身来说,脱胎于民间故事,赞扬的是忠贞不渝的爱情。
文中“优陀夷”又作乌陀夷、邬陀夷,人名,是佛的信徒。“阿兰若”是梵文Aranya的音译,或作“阿练若”,此处指森林。“弶”即弶,捕兽的网或索。“耶输陀罗”又作耶输多罗、耶戍达罗,释迦牟尼未出家时的妻子,后来也跟随他出了家。
故事的梗概是:在久远时,有一鹿王,带领群鹿,食草为生。一次,鹿王为兽夹所拘,群鹿各各走散,唯有一母鹿,至猎者前,述与鹿王夫妻爱敬,愿共生死,最终感化猎师解救了鹿王。
文章以顺叙的手法发展情节。前一部分运用散文表达方式。故事之始,以平实的散文交代了事情发生的时间、地点与主人公,展示出鹿王与群鹿安宁而闲适的生活。继而,又客观描述了灾祸的降临及带来的变化, 即: 有一猎师 “张设木弶,罥彼鹿王”,群鹿为安全与生计,各自走散,离开鹿王而去,只有一只母鹿,仍留在鹿王身边。
中间部分主要以偈句发展情节。母鹿一面以偈言告诉鹿王 “张设弶罥人, 今犹未来此”,一面劝他“鹿王当努力,奋迅足与头”,以帮助鹿王脱离羁绊,表明了母鹿在困厄之中的胆量、勇气与忠义。鹿王回答说 “我今虽用力,不能拔此弶”,并发出“微妙诸山林,甘泉水草美。愿令未来世,永莫受此殃” 的呐喊,表现了鹿王对生活的爱恋与崇高的精神境界,他在受困之时,仍推想他人,祝愿未来,体现了高尚的品德,令人联想到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以及与本文译者相去不远的唐代诗人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所体现的博爱精神境界,它们与本文出处不同,国别有异,所追求的理想却殊途同归!
情节发展至此,鹿王、母鹿初步显露出了各自的形象,一个身处逆境,仍保持了高尚的情操,一个无私无畏,勇敢忠诚。
偈言“以恶猎师来,执持刀仗故”表明了此时危险的步步逼近;“是时彼二鹿,恐怖泪交流”则客观地描述了鹿王、母鹿此时束手无策,面临着生离死别的悲怆情景。写得凄恻动人,富有人情味。“此时猎师将来至,身体乌黑着鹿衣”中的“着鹿衣”与“今来必剥我皮肤,斩截支节而将去”更增添了阴森、恐怖的气氛。
此后是猎师与母鹿的对答。母鹿毅然走向猎师,表达了“先破我皮肉,尔乃杀鹿王”,誓与鹿王共生死的愿望。
后一部分以散韵相间的形式发展情节。在猎师发出疑问后,母鹿陈述了原因:“此是我夫,甚相爱敬”“愿不与彼爱别分离。以是义故,必先杀我,后及鹿王。”从而点明了忠贞不渝的爱情主题。继而,故事用散文描述心理活动与行为,用偈句表述对答,通过猎师之手解放了鹿王,发出了“愿汝夫妇恒相随”的美好祝愿,故事最终运用浪漫主义的手法使鹿王夫妇的忠贞爱情得到完美的结局,从而实现了古印度人民对忠贞爱情的赞美与讴歌。
鹿夫妇是一则较有感染力的爱情故事,它具有下述艺术特色:
故事采用拟人化手法,赋予鹿人的思想、感情与美德,亦鹿亦人,因而才使人觉得可亲、可信,具有感染力。佛典中有一些以动物为主人公的小故事,其中鹿往往是善良、忠诚、正义的化身,是体现佛门教义的对象,如《九色鹿》、《鹿王》、《鹿母》等,《鹿夫妇》也是其中之一。
《鹿夫妇》具有完整、严谨的结构和较富于戏剧性的情节。全文不过七百字,但故事完整,娓娓道来,条理井然,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主人公身份与形象、活动场景都交代得较清楚,有前因有后果;而且故事情节起伏较大,有一个从安宁到生离死别而又化险为夷的过程,富有戏剧性,可谓一篇比较成功的小小说。
全文散文、偈颂相间,是散偈合组文体。但它与有些故事如《三归》的用偈又有明显的不同,在这里,偈句不是用来重复和加深印象,而成为直接表述故事的一种方式,甚至是占了相当比重,有用作对话,有用作客观描述,成为不可缺少的表达方式,是情节发展的组成部分。一句话,是行文的需要。
这里的偈句有五言,有七言,但与中国的五言、七言古诗又不同,由于译文要照顾内容表达,所以音节、韵律上不能严格,基本不押韵,而仅仅注意到声调的和谐、流畅;而且有对话,有描述,有一种“散文化”趋向,与孙昌武《唐代文学与佛教》中对《佛所行赞》的评价有相同之处。研究中国诗歌的通俗化与铭、箴、赞、颂一类文体的创作,似应把这些佛教偈颂的影响考虑进去。
此外,行文中还运用了烘托(群鹿的走散与母鹿的不走)、细节描写(“恐怖泪交流”“身体乌黑着鹿衣”等)与浪漫主义的艺术手法等。
无庸讳言,《鹿夫妇》也有它的不足之处,如佛典翻译并不等同于文学创作,因而故事的文学性远不如唐宋传奇;此一故事的后一部分也有语言重复、裁减不当等问题。然而,瑕不掩瑜,我们不应过多地苛求于译文,《鹿夫妇》毕竟为我们介绍、保存了一篇凄恻动人的古印度爱情故事,使我们在今天仍可看出彼时彼地人们的好恶与崇尚,并从众多像《鹿夫妇》一样的佛典故事中借鉴到有益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