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曲赋文·僧伽何国人》原文与赏析
苏 轼
《泗州大圣僧伽传》云: “和尚,何国人也。”又云:“世莫知其所从来,云 ‘不知何国人也’。”近读 《隋史·西域传》,乃有何国。
余在惠州,忽被命责儋耳。太守方子容自携告身来,且吊余曰:“此固前定,无可恨。吾妻沈素事僧伽谨甚,一夕梦和尚告别,沈问所往,答云: ‘当与苏子瞻同行。后七十二日,当有命。’今适七十二日矣,岂非前定乎!”余以谓事之前定者,不待梦而知。然余何人也,而和尚辱与同行,得非夙世有少缘契乎?(见 《东坡志林》卷二,明万历间茅维编印《苏文忠公全集》卷七二题作《僧伽同行》,个别异文择善而从)
垂暮之年的东坡老人贬居岭海,以豁达超俗的心境承受住迁谪流离之苦。在这篇寓庄于谐的小品文中,他记述了同僧伽有关的两件事。
僧伽祖籍何国,少而出家,始至西凉,次至江淮。唐龙朔初(661),经中原至临淮传教有成,建普光王寺。中宗景龙二年(708),尊为国师,诏赴内道场;四年圆寂于长安,归葬淮上,起塔供养。传其能显灵:“乞风者分风,求子者得子。”宋太宗太平兴国七年(982),诏加谥“大圣”,敕重盖塔,务从高敞。这就是著名的泗州僧伽塔(参阅释赞宁《宋高僧传》卷十八)。
宋·刘攽《中山诗话》记载:“泗州塔,人传下藏真身。后阁上碑,道兴国中塑僧伽像事甚详。退之诗曰:‘火烧水转扫地空。’则真身焚矣。塔本喻都料造,极工巧,俗谓塔顶为天门。苏国老诗曰:‘上到天门最高处,不能容物只容身。’以讥在位者。”古往今来多少文人骚客为之题吟,东坡也写过《泗州僧伽塔》诗和《僧伽传》,纪念这位来自遥远西域的高僧。
关干僧伽的国籍、姓氏等,曾有种种讹传。能文善书的唐代李邕撰《大唐泗州临淮县普光王寺碑》。著名宋释赞宁撰《唐泗州普光王寺僧伽传》,均有不实之辞,贻笑大方。佛学造诣较高的宋释惠洪《冷斋夜话》卷九《痴人说梦梦中说梦》条,揭示了致误缘由:
僧伽龙朔中游江淮间,其迹甚异。有问之曰:“汝何姓?”答曰:“姓何。”又问:“何国人?”答曰:“何国人。”唐李邕作碑,不晓其言,乃书传曰:“大师何姓,何国人?”此正所谓有对痴人说梦耳,李邕遂以梦为真,真痴绝也。僧赞宁以其传编入《僧史》,又从而解之曰:“其言姓何,亦犹康会本康居国人,便命为康僧会。详何国在碎叶东北,是碎叶国附庸耳。”此又梦中说梦,可掩卷一笑。
这是讥讽李邕之碑、赞宁所传,皆不解僧伽的应对机锋,为其玄言妙语所骗,以梦为真矣。刘后村《用旧韵赠莹上人》云:“笑煞僧伽改姓何。”即本冷斋语而戏之了。
相比之下,倒是未尝皈依佛门的苏东坡,治学态度更为谨严,既纠正了世俗对僧伽姓氏来历的误解,又正确指出“何国”于史有征。他的根据见于《隋书》卷八三《西域传》:“何国,都那密水南数里,旧是康居之地也。其王姓昭武,亦康国之族类,字敦。都城方二里,胜兵千人,其王坐金羊座。东去曹国百五十里,西去小安国三百里,东去瓜州六千七百五十里。大业中遣使贡方物。”按《北史》、《新唐书》及杜佑《通典》卷一九三均记述过昭武诸国之一的“何国”。其故址在今苏联乌兹别克共和国撒马尔罕西北。苏轼《僧伽何国人》的第一节是严肃而朴实的读书札记,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
第二节的描写很有戏剧性。从惠州贬往海南儋耳,是新党章惇等人对苏轼进一步的政治迫害。绍圣四年(1097)四月十七日,太守方子容亲自带来“责授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的任命状。方子容是绍圣三年秋代詹范出守惠州的,他对苏轼很友好,苏轼为他撰写了《野史亭记》(见《苏轼文集》卷十二)。苏轼即将去国投荒,流放海外,定然悲观凄凉,于是方子容前往吊问时,编织了其妻沈氏的一个梦,让僧伽的幽灵伴随东坡渡海,保佑东坡一帆风顺。实际上这是用宿命论的说教劝慰东坡“可无恨”。苏轼认为“事之前定者,不待梦而知”,足见他并不轻信无稽之梦。但在一系列政治倾轧中,东坡一踏入岭南大地,便发出“人间何者非梦幻”的感慨(见《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如今面临诀别亲人无望北还的窘境,方子容妻沈氏之梦确也鼓舞人心,于是苏轼欣然接受了友人善意的祝福,宁愿与僧伽结伴同赴海南了。苏轼的另一位僧友参寥获悉此事,写了首诗:“临淮大士亦无私,应物长于险处施。亲护丹航渡南海,知公盛得未全衰。”(见《施顾注坡诗》卷三《泗州僧伽塔》题注)后苏轼在儋耳熬磨三年竟遇赦北还,莫非要感谢僧伽的护佑与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