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数民族宗教传说·盘瓠》原文与赏析
应 劭
昔高辛氏有犬戎之寇,帝患其侵暴,而片伐不克。乃访募天下,有能得犬戎之将吴将军头者,购黄金千镒,邑万家,又妻以少女。时帝有畜狗,其毛五彩,名曰盘瓠。下令之后,盘瓠遂街人头造阙下,群臣怪而诊之,乃吴将军头也。帝大喜,而计盘瓠不可妻之以女,又无封爵之道。议欲有报,而未知所宜。女闻之,以为帝皇下令,不可违信,因请行。帝不得已,乃以女配盘瓠。盘砖得女,负而走入南山,止石室中,所处险绝,人迹不至。于是女解去衣裳,为仆鉴之结,著独力之衣。帝悲思之,遗使寻求,辄遇风雨震晦,使者不得进。经三年,生了一十二人,六男六女。盘瓠死后,因自相夫妻,织绩木皮,染以草实,好五色衣服,制裁皆有尾形。其母后归,以状白帝。于是使迎致诸子,衣裳斑斓,语言侏离,好入山壑,不乐平旷。帝顺其意,赐以名山广泽。其后滋蔓,号曰蛮夷,外痴内黠,安士重归。以先父有功,母亲之女,田作贾贩,无关梁符传税之赋。有邑君长,皆赐印绶,冠用獭皮。
名渠帅日精夫,相呼为姎徒。今长沙武陵蛮是也。
盘瓠神话是我国古代的著名神话之一。汉文的古典文献上记载盘瓠神话的有:东汉应劭的《风俗通义》、晋干宝的《搜神记》、三国鱼豢的《魏略》、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唐樊绰的《蛮书》等。盘瓠神话还在畲族、瑶族民间流传。畲族把盘瓠写上族谱,把盘瓠编成《高皇歌》(又名《盘瓠王歌》)。苗族亦有《盘王歌》。瑶族保留有《过山榜》,又称《评王券牒》或《十二姓榜文》、《瑶人出世根底》、《过山来路图榜文》、《过山图》、《龙凤批》等等。
原始神话是人类文明发展过程中由一种十分奇特的思维方式产生出来的特殊的意识形态。在原始时期,神话首先是作为一种哲学意义上认识的产物存在的,其次才作为一种粗野幼稚的文学艺术存在。这则神话表现的是对氏族祖先和民族祖先来源的探讨。此则神话的结尾说:“此民族……好入山壑,不乐平旷。帝顺其意,赐以名山广泽。其后滋蔓,号日蛮夷……”而在我国夏之前的各古代民族,东为“夷”,南为“蛮”,西为“羌”、“戎”,北为“狄”。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集·漳州谕畲》这篇最早记载“畲民”名称的文献中谈到:“余谈诸畲款状,有自称盘瓠孙者。”清人陆次云《峒谿纤志》载:“帝喾高辛氏以盘瓠为歼溪蛮之功,封其妻,妻以女,生六男六女而为诸苗祖。”广西凌云县玖美山子瑶于清光绪年间写给武鸣县天明山,横县镇龙山亲族的《查亲信歌》就反复唱述:“一申盘王龙犬子,兄弟相看此书。五家七姓龙犬子,同支宗祖一家亲。”至今我国的苗、瑶、畲等少数民族把盘瓠奉为自己的祖先。
神话产生在氏族、部族乃至部落之间矛盾斗争尖锐的历史时期。《风俗通义》说:
“昔高辛氏有犬戎之寇,帝患其侵暴,而征伐不克。乃访募天下,有能得犬戎之吴将军头者,购黄金千镒,邑万家……”
这一时期正是人类社会新石器的晚期,即野蛮期的中级到高级阶段。盘瓠乃是一位智双全、杀敌卫国、出师有名的英雄:“盘瓠遂衔人头造阙下,群臣怪而诊之,乃吴将军头也。帝大喜……”拉法格曾这样评价男性英雄:在希腊神话中“当宙斯战胜了母权制的保护者提吞并在奥林普树起父权制时,他就驱逐了克洛诺、贾亚、得麦特和其他母权制时代的神,他给人的灵魂封闭了奥林谱而只留那些支持他的事业和承认他的父权统治的灵魂。”(《思想起源论》)这位“娶高辛氏之女”的英雄不仅保卫了本氏族、本部族的领土,而且为本氏族、本部族“种的繁衍”做出贡献:“盘瓠得女,负而走入南山……经三年生子一十二人,六男六女。”远古时期人类以采集和渔猎为生,以血缘复仇求得自卫,以男女婚媾繁衍后代。也就是说人类的生存斗争除维护自身之外,还应包含人类自身的繁衍。《礼记·郊特牲》说:“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这就是苗、瑶、畲等民族崇拜盘瓠的缘由。盘瓠神话显示出其自身的哲学意义及生物学意义。
苗、瑶、畲等民族崇拜的人祖英雄盘瓠不是人,而是一条 “其毛五彩” 的狗。这是由于在生产力低下,尚不能支配、控制和征服自然力的原始社会,人们相信某种动物、植物乃至无生物与人之间存在着特殊的关系,甚至认为自己的祖先就是由这种动物,植物乃至无生物变来的。从而把它看作是自己的 “监护神和防卫者”。《列子 ·黄帝篇》载:
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帅熊、罴、狼、豹、䝙、虎为前驱; 以雕、鹖、鹰、鸢为旗帜。
历史学家曾说,这里所说的各种飞禽走兽,就是氏族、部落的图腾标志。图腾崇拜往往构成妇女与各种动物互相婚媾的神话,希腊人为纪念亚历山大大帝而兴修庙宇,因为他母亲林比亚同蛇结婚,他是蛇的儿子,而盘瓠神话恰恰是狗图腾崇拜的真实写照。这是原始宗教观念的反映。
关于盘瓠的身世,在 《后汉书 ·南蛮传》注引 《魏略》 中,可以找到其失落的原始因子:
“高辛氏时,有老妇得耳疾,挑之得物大如茧; 老妇盛瓠中,覆以盘,俄顷化为犬,其文五色,因名盘瓠。”
这个失落了名号的老妇,乃是盘瓠之母。如同殷民族的祖先简狄和周人的祖先后稷一样,这位老妇是一位生殖的大神,其意义就在于它暗合于母系民族社会所特有的原始神话的构成规律。
盘瓠神化还反映出另一方面原始文化因子的遗存,即盘瓠与高辛氏公主所生之“六男六女自相夫妻”。作品披露出人类历史上确实有过的兄妹结婚的历史事实。各民族在其历史发展中,“一俟原始群为了生计必须分成小集团,它就不得不分成血缘家族,……血缘家族是第一个社会组织形式”(《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 马克思所论证过的古代家庭形态正是摩尔根在 《古代社会》里面所提出的血缘家庭。当人类步入现代文明的时候,有人强烈地反对历史上曾经发生过血缘婚这个事实,马克思才驳斥他们:“在原始时代,姐妹曾经是妻子,而这是合乎道德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 这则神话反映了原始先民崇拜自然、崇拜图腾、崇拜祖先的原始宗教观念。原始先民这种借助想象来创造神话、创造宗教的思维方法,是神话和宗教产生的心理基础,“科学的思维萌芽同宗教、神话之类的幻想的同一种联系”(列宁《哲学笔记》)。从这个角度来看,盘瓠神话是远古人们探讨人类起源的科学尝试。
盘瓠神话的产生是久远的,但作为一种深层的历史文化和积淀还表现在我国西南的苗、瑶、畲民族文化、习俗的各个方面:
在服饰上,畲族人民的服饰仍保留有盘瓠崇拜的痕迹,如妇女戴的凤冠,据说就是盘瓠之妻——三公主遗传下来的。
瑶族衣着无论男女,都要在领边袖口裤沿和胸襟两侧绣上花纹图案,有的地方的瑶族还特意把上衣剪得前短后长,妇女的发髻梳成角状,再覆上花帕,腰带在臀部掉一截,男子裤管两侧绣上红线,以象征盘瓠是一只五彩斑烂的龙犬。
在婚俗上,畲族男女恋爱时男女 “相悦则男腾跃跳踊负女而去”(邝露《赤雅》)。这种习俗,与 “盘瓠得女,负而走入南山”似有联系,至于通婚,则“盘、兰、雷、钟,荀自相婚姻,土人与邻者亦不与通” (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
“瑶人与婚嫁,每于仲冬既望,群集狗头王庙,报赛宴会,男女杂遝……”其报赛于狗头王庙时,乐五合,旗五方,衣五彩,是谓五参”(徐珂《清稗类钞》)。更有男女定婚时“侧具大木槽,扣槽群号。先献人头一枚,曰吴将军首级。有时无罪人,以桄榔面饰为之”(《清稗类钞》)。这些婚俗,实际上都是盘瓠神话中婚俗的遗风。
湘西凤凰一带的苗族在举行结婚仪式的歌师所说唱的一种婚词中就有“奶鬼巴滚”之说,即“神母狗父”之说。
对盘瓠的崇拜还表现在信仰和祭祀上:
畲族民间把盘瓠的神话绘成图象,称为“祖像流芳图”。每年正月初八,同祖同姓的男女老幼聚集到本姓氏的祠堂,悬“祖图”,唱《高皇歌》,跳祭祖舞。他们“祀奉甚虔,每隔三年,举族大庆一次”(《畲族简志简史合编》)。
瑶族祭祀盘瓠为“跳盘王”或叫“还盘王愿”。这是一种古老的以祭祀盘瓠为目的的歌舞娱神活动。“其祭祀有所谓盘王者,每年阴历十月十六日举行,礼典最为隆重。瑶男瑶女参加者,动至数百以上,设盘具内,大众流连,恒六、七不散。用费恒巨。当开祀之时,择未婚嫁之男女,以绳互系一足,按板眼节拍,相与歌跳甚狎,观者如山,极一时之威……(李详《江华县乡土调查记》)“跳盘王”后来在一些地方发展成道教的一种还愿打醮仪式,故又称“还盘王愿”。随着社会的演进,所祭祀的神祇,除盘王外,加进了道教和佛道的许多鬼神。
苗族“时节祭盘瓠”的记载早在唐代。宋人范成大在其《桂海虞衡志》说:“岁首祭盘瓠,杂揉鱼肉酒于木槽,扣槽群号为礼。”清人陆次云《峒谿纤志》亦有“以十月朔为大节,岁首祭盘瓠,揉鱼肉于木槽,扣槽群号以为礼”的记载。湘西苗族至今保留有盘瓠碑、盘王庙。
盘瓠与盘古读音相似,因而对盘瓠与盘古是否为一众说纷纭。笔者认为盘瓠即盘瓠,与盘古不相干。因篇幅有限,兹不赘述。
盘瓠神话流传于我国湘、黔、川、鄂、桂、滇、粤、闽、浙、赣等省少数民族地区,这则中国古代神话是各民族交流融汇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