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戏剧·灌园叟晚逢仙女》原文与赏析
冯梦龙
连宵风雨闭柴门,落尽深红只柳存。
欲扫苍苔且停帚,阶前点点上花痕。
这首诗为惜花而作。昔唐时有一处士姓崔,名玄微,平昔好道,不娶妻室,隐于洛东。所居庭院宽敝,遍植花卉竹木。构一室在万花之中,独处于内。童仆都居花外,无故不得辄入。如此三十余年,足迹不出园门。时值春日,院中花木盛开,玄微日夕徜徉其间。一夜,风清月朗,不忍舍花而睡。乖着月色,独步花丛中。忽见月影下,一青衣冉冉而来。玄微惊呀道:“这时节那得有女子到此行动?”心下虽然怪异,又说道:“且看她到何处去?”那青衣不往东,不往西,径至玄微面前,深深道个万福。玄微还了礼,问道:“女郎是谁家宅眷?因何深夜至此?”那青衣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道:“儿家与处士相近。今与女伴过上东门,访表姨,欲借处士院中暂憩,不知可否?”玄微见来得奇异,欣然许之。青衣称谢,原从旧路转去。不一时,引一队女子,分花约柳而来,与玄微一一相见。玄微就月下仔细看时,一个个姿容媚丽,体态轻盈,或浓或淡,妆束不一。随从女郎,尽皆妖艳。正不知从那里来的。相见毕,玄微邀进室中,分宾主坐下。开言道:“请问诸位女娘姓氏。今访何姻戚,乃得光降敝园?”一衣绿裳者答道:“妾乃姓氏。”指一穿白的道:“此位李氏。”又指一衣绛服的道:“此位陶氏。”遂逐一指示。最后到一绯衣小女,乃道:“此位姓石,名阿措。我等虽则异姓,俱是同行姊妹。因封家十八姨,数日云欲来相看,不见其至。今夕月色甚佳,故与姊妹信同往候之。二来素蒙处士爱重,妾等顺便相谢。”玄微方待酬答,青衣报道:“封家姨至。”众皆惊喜出迎。玄微闪过半边观看。众又子相见毕,说道:“正要来看十八姨;为主人留坐,不意姨至;足见同心。”各向前致礼。十八姨道:“屡欲来看卿等,俱为使命所阻。今乖间至此。”众女道:“如此良夜,请姨宽坐,当以一尊为寿。”遂授旨青衣去取。十八姨问道:“此地可坐否?”杨氏道:“主人甚贤,地极清雅。”十八姨道:“主人安在?”玄微趋出相见。举目看十八姨,体态飘逸,言词冷冷有林下风气。近其傍,不觉寒气侵肌,毛骨辣然。逊入堂中,侍女将桌椅已是安排停当。请十八姨居于上席。众女挨次而坐。玄微末位相陪。不一时,众青衣取到酒肴,摆设上来。佳肴异果,罗列满案。酒味醇美,其甘如饴,俱非人世所有。此时月色倍明,室中照耀,如同白日。满坐芳香,馥馥袭人。宾主酬酢,杯觥光杂。酒至半酣,一红裳衣女子满斟大觥,送与十八姨道:“儿有一歌,请为歌之。”歌云:
绛衣披拂露盈盈,淡染胭脂一朵轻。
自恨红颜留不住,莫怨春风道薄情。
歌声清婉,闻者皆凄然。又一白衣女子送酒道:“儿亦有一歌”。歌云:
皎洁玉颜胜白雪,况乃当年对芳月。
沉吟不敢怨春风,自叹容华暗消歇。
到次晚,又往花中步玩。见诸女子已在,正劝阿措往十八姨处请罪。阿措怒道:“何必更恳此老妪?有事只求处士足矣。”众皆喜道:“妹言甚善。”齐向玄微道:“吾姊妹皆住处士苑中,每岁多被恶风的所挠,居止不安。常求十八姨相庇。昨阿措误触之,此后应难取力。处士倘肯庇护,当有微报耳。”玄微道:“某有何力,得庇诸女?”阿措道:“只求处士每岁元旦,作一朱幡,上图日月五星之文,立于苑东,吾辈则安然无恙矣。今岁已过,请于此月二十一日平旦,微有东风,即立之,可免本日之难。”玄微道:“此乃易事,敢不如命。”齐声谢道:“得蒙处士慨允,必不忘德。”言讫而别,其行其他甚疾。玄微随之不及。忽一阵香风过处,各失所在。玄微欲验其事,次日即制办朱幡。候至廿一日,清早起来,果然东风微拂。急将幡竖立苑东。少顷,狂风振地,飞沙走石,自洛南一路,摧林折树;苑中繁花不动。玄微方晓诸女者,众花之精也。绯衣名阿措,即安石榴也。封十八姨,乃风神也。到次晚,众女名裹桃花数斗来谢道:“承处士脱某等大难,无以为报。饵此花英,可延年却老。愿长如此卫护某等,亦可收长生。”玄微依其言服之,果然容颜转少,如三十许人。后得道仙去。有诗为证:
洛中处士爱栽花,岁岁朱幡绘采茶。
学得餐英堪不老,何须更觅枣如瓜。
列位莫道小子说风神与花精往来,乃是荒唐之语。那九州四海之中,目所未见,耳所未闻,不载史册,不见经传,奇奇怪怪,跷跷蹊蹊的事,不知有多多少少。就是张华的《博物志》,也不过志其一二;虞世南的行书厨,也包藏不得许多。此等事甚是平常,不足为异。然虽如此,又道是子不语怪,且阁过一边。只那惜花致福,损花折寿,乃见在功德,须不是乱道。列位若不信时,还有一段《灌园叟晚逢仙女》的故事,待小子说与列位看官们听。若平日爱花的,听了自然将花分外珍重;内中或有不惜花的,小子就将这话劝他,惜花起来。虽不能得道成仙,亦可以消闲遣闷。
你道这段话文出在那个朝代?何处地方?就在大宋仁宗年间,江南平江府东门外长乐村中。这村离城只去三里之远。村上有个老者,姓秋名先,原是庄家出身,有数亩田地,一所草房。妈妈水氏已故,别无儿女。那秋先从幼酷好栽花种果,把田业都撇弃了,专于其事。若偶觅得种异花,就是拾着珍宝,也没有这般欢喜。随你极紧要的事出外,路上逢着人家有树花儿,不管他家容不容,便陪着笑脸,捱进去求玩。若平常花木,或家里也在正开,还转身得快。倘然是一种名花,家中没有的,虽或有,已开过了,便将正事撇在半边,依依不舍,永日忘归。人都叫他是花痴。或遇见卖花的有株好花,不论身边有钱无钱,一定要买。无钱时便脱身上衣服去解当。也有卖花的知他僻性,故高其价,也只得忍贵买回。又有那破落户晓得他是爱花的,各处寻觅好花折来,把泥假捏个根儿哄他,少不得也买。,恁般奇事!将来种下,依然肯活。日积月累,遂成了一个大园。那园周围编竹为篱,篱上交缠蔷薇、荼蘑、木香、刺梅、木槿、棣棠、金雀,篱边撒下蜀葵、凤仙、鸡冠、秋葵、莺粟等种。更有那金萱、百合、剪春罗、剪秋罗、满地娇、十样锦、美人蓼、山踯躅、高良姜、白蛱蝶、夜落金钱、缠枝牲丹等类,不可枚举。遇开花之时,烂如锦屏。远篱数步,尽植名花异卉。一花未谢,一花又开。向阳设两扇柴门,门内一条竹径,两边都结柏屏遮护。转过柏屏,便是三间草堂。房虽草覆,却高爽宽敝,窗槅明亮。堂中挂一幅无名小画,设一张白木卧榻。桌凳之类,色色洁净。打扫得地下无纤毫尘垢。堂后精舍数间,卧室在内。那花卉无所不有,十分繁茂。真个四时不谢,八节长春。但见:
梅标清骨,兰挺幽芳。茶呈雅韵,李谢浓妆。杏娇疏雨,菊傲严霜。水仙冰肌主骨,牡丹国色天香。玉树亭亭阶砌,金莲冉冉池塘。芍药芳姿少比,石榴丽质无双。丹桂飘香月窟,芙蓉冷艳寒江。梨花溶溶夜月,桃花灼灼朝阳。山茶花宝珠称贵,蜡梅花磬口方香。海棠花西府为上,瑞香花金边最良。玫瑰杜鹃,烂如云锦,绣球郁李,点缀风光。说不尽千般花卉,数不了万种芬芳。
篱门外,正对着一个大湖,名为朝天湖,俗名荷花荡。这湖东连吴淞江,西通震泽,南接庞山湖。湖中景致,四时晴雨皆宜。秋先于岸傍堆土作堤,广植桃柳。每至春时,红绿间发,宛似西湖胜景。沿湖遍插芙蓉,湖中种五色莲花。盛开之日,满湖锦云烂熳,香气袭人,小舟荡桨采菱,歌声泠泠。遇斜风微起,偎船竞渡,纵横如飞。柳下渔人,舣船晒网。也有戏鱼的。结网的,醉卧船头的,没水赌胜的,欢笑之音不绝。那赏莲游人,画船箫管鳞集,至黄昏回棹,灯火万点,间以星影萤光,错落难辨。深秋时,霜风初起,枫林渐染黄碧,野岸衰柳芙蓉,杂间白苹红蓼,掩映水际;芦苇中鸿雁群集,嘹呖干云,哀声动人。隆冬天气,彤云密布,六花飞舞,上下一色。那四时景致,言之不尽。有诗为证:
朝天湖畔水连天,不唱渔歌即采莲。
小小茅堂花万种,主人日日对花眠。
按下散言,且说秋先每日清晨起来,扫净花底落叶,汲水逐一灌溉。到晚上又浇一番。若有一花将开,不胜欢跃。或暖壶酒儿,或烹茶儿,向花深深作揖,先行浇奠,口称花万岁三声,然后坐于其下,浅斟细嚼。酒酣兴到,随意歌啸。身子倦时,就以石为枕,卧在根傍。自半含至盛开,未尝暂离。如见日色烘烈,乃把棕拂蘸水沃之。遇着月夜,便连宵不寐。倘值了狂风暴雨,即披蓑顶笠,周行花间检视。遇有欹枝,以竹扶之。虽夜间,还起来巡看几次。若花到谢时,则累日叹息,常至堕泪。又不舍得那些落花,以棕拂轻轻拂来,置于盘中,时尝观玩。直至干枯,装入净瓮。满瓮之日,再用茶酒浇奠,惨然若不忍释。然后亲捧其瓮,深埋长堤之下,谓之“葬花”。倘有花片,被雨打泥污的,必以清水再四涤净,然后送入湖中,谓之 “浴花”。
平昔归恨的是攀枝折朵。他也有一段议论,道:“凡花一年只开得一度,四时中只占得一时,一时中又只占得数日。他熬过了三时的冷淡,才讨得这数日的风光。看他随风而舞,迎人而笑,如人正当得意之境,忽被摧残,巴此数日甚难,一朝折甚易。花若能言,岂不嗟叹。况就此数日间,先犹含蕊,后复零残。盛开之时,更无多了。又有蜂采鸟啄虫钻,日炙风吹,雾迷雨打,全仗人去护惜他,却反恣意拗折,于心何忍!且说此花自芽生根,自根生本,强者为干,弱者为枝。一干一枝,不知养成了多少年月,及候至花开,供人清玩,有何不美,定要折他!花一离枝,再不能上枝,枝一去干,再不能附干,如人死不可复生,刑不可复赎,花若能言,岂不悲泣!又想他折花的,不过择其巧干,爱其繁枝,插之瓶中,置之席上,或供宾客片时侑酒之欢,或助婢妾一日梳妆之饰,不思客觞可饱玩于花下,闺妆可借巧于人工。手中折了一枝,鲜花就少了一枝。今年伐了此干,明年便少了此干。何如延其性命,年年岁岁,玩之无穷乎?还有未开之蕊,随花而去,此蕊竟槁灭枝头,与人之童夭何异。又有原非爱玩,趋兴攀折。既折之后,拣择好歹,逢人取讨,即便与之。或随路弃掷,略不顾惜。如人横祸枉死,无处申冤。花若能言,岂不痛恨!”他有了这段议论,所以生平不折一枝,不伤一蕊。就是别人家园上,他心爱着那一种花儿,宁可终日看玩。假若那花主人要取一枝一朵来赠,他连称罪过,决然不要。若有傍人要来折花者,只除他不看见罢了;他若见时,就把言语再三劝止。人若不从其言,他情愿低头下拜,代花乞命。人虽叫他是花痴,多有可怜他一片诚心,因而住手者。他又深深作揖称谢。又有小厮们要折花卖钱的,他便将钱与之,不教折损。或他不在时,被人折损,他来见有损处,必凄然伤感,取泥封之,谓之“医花”。为这件上,所以自己园中不轻易放人游玩。偶有亲戚邻友要看,难好回时,先将此话讲过,才放进去。又恐秽气触花,只许远观,不容亲近。倘有不达时务的,捉空了摘了一花一蕊,那老儿便要面红颈赤,大发喉急。下次就打骂他,也不容进去看了。后来人都晓得了他的性子,就一叶儿也不敢摘动。
大凡茂林深树,便是禽鸟的巢穴。有花果处,越发千百为群。如单食果实,到还是小事。偏偏只拣花蕊啄伤。惟有秋先却将米谷置于空处饲之,又向禽鸟祈祝。那禽鸟却也有知觉,每日食饱,在花间低飞轻舞,宛 娇啼,并不损一朵花蕊,也不令一个果实。故此产的果品最多,却又大而甘美。每熟时就先望空祭了花神,然后敢尝。又遍送左近邻家试新,余下的方鬻。一年到有若干利息。那老者因得了花中之趣,自少至老,五十余年,略无倦意。筋骨愈觉强健。粗衣淡饭,悠悠自得,有得赢余,就把来周济村中贫乏。自此合村无不敬仰,又呼为秋公。他自称为灌园叟。有诗为证:
朝灌园兮暮灌园,灌成园上百花鲜。
花开每恨看不足,为爱看园不肯眠。
话分两头。却说城中有一人姓张,名委,原是个宦个家子弟;为人奸狡诡谲,残忍刻薄。恃了势力,专一欺邻吓舍,扎害良善。触着他的,风波立至,必要弄得那人破家荡产,方才罢手。手下用一班如狼似虎的奴仆,又有几个助恶的无赖子弟,日夜合做一块,到处闯祸生灾,受其害者无数。不想却遇了一个又狠似他的,轻轻捉去,打得臭死。及至告到官司,又被那人弄了些手脚,反问输了。因妆了幌子,自觉无颜,带了四五个家人,同那一班恶少,暂在庄上遣闷。那庄正在长乐村中,离秋公家不远。一日早饭后,吃得半酣光景,向村中闲走,不觉来到秋公门首。只见篱上花枝鲜媚,四围树木茂,齐道:“这所在到也幽雅!是那家的?”家人道:“此是种花秋公园上,有名叫做花痴。”张委道:“我常闻得说庄边有什么秋老儿,种得异样好花。原来就住在此。我们何进去看看?”家人道:“这老儿有些古怪,不许人看的。”张委道:“别人或者不肯,难道我也是这般?快去敲门!”那时园中牡丹盛开,秋公刚刚浇灌完了,正将着一壶酒儿,两碟果品,在花下独酌,自取其乐。饮不上三杯,只呼得怦怦的敲门响,放下酒杯,走出来开门。一看,见站着五六个人,酒气直冲。秋公料道必是要看花的,便拦住门口,问道:“列位有甚事到此?”张委道:“你这老儿不认得我么?我乃城里有名的张衙内。那边张家庄便是我家的。闻得你园中好花甚多,特来游玩。”秋公道:“告衙内,老汉也没种甚好花,不过是桃杏之类,都已谢了。如今并没别样花卉。”张委睁起双眼道:“这老攻恁般可恶!看看花儿并打甚紧,却便回我没有。难道吃了你的?”秋公道:“不是老汉说谎,果然没有。”张委那里肯听,向前叉开手,当胸一掇,秋公站立为牢,踉踉跄跄,直撞过半边。众人一齐拥进。秋公见势头凶恶,只得让他进去,把篱门掩上,随着进来,向花下取过酒果,站在旁边。从人看那四边花草甚多,惟有牡丹最盛。那花不是寻常玉楼春之类,乃五种有名异品。那五种?
黄楼子 绿蝴蝶 西瓜穰 舞青猊 大红狮头
这牡丹乃花中之王,惟洛阳为天下第一。有“姚黄”“魏紫”名色,一本价值五千。你道因何独盛于洛阳?只为昔日唐朝有个武则天皇后,淫乱无道,宠幸两个官儿,名唤张易之、张昌宗,于冬月之间,要游后苑,写出四句诏来,道:
来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
百花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不想武则天原是应运之主,百花不敢违旨,一夜花蕊开花。次日驾幸后苑,只见千红万紫,芳匪满目,单有牡丹花有些志气,不肯奉承女主幸臣,要一根叶儿也没有。则天大怒,遂贬于洛阳。故此洛阳牡丹冠于天下。有一只《上楼春》词,单赞牡丹花的的好处。词云:
名花绰约东风里,占断韶花都在此。芳心一片可人怜,春色三分愁雨洗。华玉人尽日恹恹地,猛地笙歌惊破睡。起临妆镜似娇羞,近日伤春输与你。
那花正种在草堂对面,周围以湖石拦之,四边竖个木架子,上覆布幔,遮蔽日色。花本高有丈许,最低亦有六七尺,其花大如丹盘,五色灿烂,光华夺目。众人齐赞:“好华!”张委便踏上湖石去嗅那香气。秋先极怪的是这节。乃道:“衙内站远些看,莫要上去。”张委恼地他不容进来,心下正要寻事,又听了这话,喝道:“你那老儿住在我庄边,难道不晓得衙内名头么?有恁样好花,故意回说没有。不计较就够了,还要多言,那见得闻一闻就坏了花?你便这般说,我偏要闻。”遂把花逐朵攀下来,一个鼻子凑在花上去嗅。那秋老在傍,气得敢怒而不敢言。也还道略看一回就去,谁知这厮故意卖弄道:“有恁样好花,如何空过?须把酒来赏玩。”吩咐家人快去取。秋公见要取酒来赏,更加烦恼,向前道:“所在蜗窄,没有坐处。衙内止看看花儿,酒还到贵庄上去吃。”张委指着地上道: “这地下尽好坐。”秋公道: “地上龌龊,衙内如何坐得?”张委道:“不打紧,少不得有毡条遮衬。”不一时,酒肴取到,铺下毡条,众人团团围坐,猜拳行令,大呼小叫,十分得意,只有秋公骨笃了嘴,坐在一边。
那张委看见花木茂盛,就起个不良之念,思想要吞占他的。斜着醉眼。向秋公道: “看你这蠢老儿不出,到会种花,却也可取。赏你一杯。”秋公那里有好气答他,气忿忿的道: “老汉天性不会饮酒。不敢从命。”张委又道: “你这园可卖么?”秋公见口声来得不好,老大惊呀,答道: “这园是老汉的性命,如何舍得卖?”张委道:“什么性命不性命!卖与我罢了。你若没去处,一发连身归在我家,又不要做别事,单单替我种些花木,可不好么?”众人齐道:“你这老儿好造化,难得衙内恁般看顾。还不快些谢恩?”秋公看见逐步欺负上来,一发气得手足麻软,也不去睬他。张委道:“这老儿可恶!肯不肯,如何不答应我?”秋公道: “说过不卖了,怎的只管问?”张委道: “放屁!你若再说句不卖,就写帖儿,送到县里去。”秋公气不过,欲要抢白几句,又想一想,他是有势力的人,却又醉了,怎与他一般样见识?且哄了去再处。忍着气答道: “衙内总要买,必须从容一日,岂是一时急骤的事。”众人道: “这话也说得是。就在明日罢。”此时都已烂醉,齐立起身。家人收拾家伙先去。秋公恐怕折花,预先在花边防护。那张委真个走向前,便要踹上湖石去采。秋先扯住道:“衙内,这花虽是微物,但一年间不知废多少工夫,才开得这几朵。不争折损了,深为可惜。况折去不过二三天就谢了,何苦作这样罪过!”张委喝道:“胡说!有甚罪过!你明日卖了,便是我家之物。就都折尽,与你何干!”把手去推开。秋公揪住死也不放,道: “衙内便杀了老汉,这花决不与你摘的。”众人道:“这老儿其实可恶!衙内采朵花儿,值什么大事,妆出许多模样!难道怕你就不摘了?”遂齐走上前乱摘。把那老儿急得叫屈连天,舍了张委,拼命去拦阻。扯了东边,顾不得西首。顷刻间摘下许多。秋老心疼肉痛,骂道:“你这斑班贼男女,无事登门,将我欺负,要这性命何用!”赶向张委身边,撞个满怀。去得势猛,张委又多了几杯酒,把脚不住,翻跟斗跌倒。众人都道:“不好了!衙内打坏也!”齐将花撇下,便赶过来,要打秋公。内中有一个老成些的,见秋公年纪已老,恐打出事来,劝住众人,扶起张委。张委因跌了这跤,心中转恼,赶上前打得个只蕊不留,撒作遍地,意尤未足,又向花中践踏一回。可惜好花,正是:
老拳毒手交加下,翠叶娇花一旦休。
好似一番风雨恶,乱红零落没人收。
当下只气得个秋公怆地呼天,满地乱滚。邻家听得秋公园中喧嚷,齐跑进来。看见花枝满地狼籍,众人正在行凶,邻里尽吃一惊,上前劝住。问知其故,内中到有两三个是张委的租户,齐替秋公陪个不是,虚心冷气,送出篱门。张委道:“你们对那老贼说,好好把园送我,便饶了他。若说半个不字,须教他仔细着。”恨恨而去。邻里们见张委醉了,只道酒话,不在心上。覆转身来,将秋公扶起,坐在阶沿上。那老儿放声号恸。众邻里劝慰了一番,作别出去,与他带上篱门,一路行走。朵中也有怪秋公平日不容看花的,便道:“这老官儿真个忒煞古怪,所以有这样事,也得他经一遭儿,警戒下次。”内中又有直道的道:“莫说这没天理的话!自古道:种花一年,看花十日。那看的但觉好看,赞声好花罢了,怎得知咱花的烦难。只这几内花,正不知费了许多辛苦,才培植得恁茂盛。如何怪得他爱惜。
不题众人,且说秋公不舍得这些残花,走向前将手去捡起来看,见践踏得凋残零落,尘垢沾污,心中凄惨,又哭道:“花阿!我一生爱护,从不曾损坏一瓣一叶,那知今日遭此大难!”正哭之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秋公为何恁般痛哭?”秋公回头看时,乃是一个女子,年约二八,姿容美丽,雅淡梳妆,却不认得是谁家之女。乃收泪问道:“小娘子是那家?至此何干?”那女子道:“我家住在左近。因闻你园中牡丹花茂盛,特来游玩,不想都已谢了。”秋公题起牡丹二字,不觉又哭起来。女子道:“你且说有甚苦情,如此啼哭?”秋公将张委打花之事说出。那女子笑道:“原来为此缘故。你可要这花原上枝头么?”秋公道:“小娘子休得取笑!那有落花返枝的理?”女子道:“我祖上传得个落花返枝的法术,屡试屡验。”秋公听说,化悲为喜道:“小娘子真个有这法术么?”女子道:“怎的不真?”秋公倒身下拜道:“若得小娘子施此妙术,老汉无以为报,但每一种花开,便来相请赏玩。”女子道:“你且莫拜,去取一碗水来。”秋公慌忙站起去取水,心下又转道:“如何有这样的妙法?莫不是见我哭泣,故意取笑?”又想道:“这小娘子从不相认,岂有耍我之理。还是真的。”急舀了一碗清水出来。抬头不见了女子,只见那花都已在枝头,地下并无一瓣遗存。起初每本一色,如今却变做红中间紫,淡内添浓,一本五色俱全,比先更觉鲜妍。有诗为证:
曾闻湘子将花染,又见仙姬会返枝。
信是至诚能动物,愚夫犹自笑花痴。
当下秋公又惊又喜道:“不想这小娘子果然有此妙法。”只道还在花丛中,放下水,前来作谢。园中团团寻遍,并不见影。乃道:“这小娘子如何就去了?”又想道:“必定还在门口。须上去求她,传了这个法儿。”一径赶至门边,那门却又掩着。拽开看时,门首坐着两个老者。”就是左右邻家,一个唤做虞公,一个叫做单老,在那里看渔人晒网。见秋公出来,齐立起身拱手道:“闻得张衙内在此无理,我们恰往田头,没有来问得。”秋公道:“不要说起,受了这班泼男女的殴气。亏着一位小娘子走来,用个妙法,救起许多花朵,不曾谢得他一声,径出来了。二位可看见往那一边去的?”二老闻言,惊呀道:“花坏了,有甚法儿救得?这女子去几时了?”秋公道:“刚方出来。”二老道:“我们坐在此好一回,并没个人走动,那见什么女子?”秋公听说,心下恍悟道:“恁般说,莫不这位小娘子是神仙下降?”二老问道:“你且说怎的救起花儿?”秋公将女子之事叙了一遍。二老道:“有如此奇事!待我们去看看。”秋公将门拴上,一齐走至花下,看了连声称异道:“这定然是个神仙。凡人那有此法力!”秋公即焚起一炉好香,对天叩谢。二老道:“这也是你平日爱花心诚,所以感动神仙下降。明日索性到让张衙内这几个泼男女看看,羞杀了他。”秋公道:“莫要!莫要!此等人即如恶犬,远远见了就该避之,岂可还引他来。”二老道:“这话也有理。”秋公此时非常欢喜,将先前那瓶酒热将起来,留二老在花下玩赏,至晚而别。二老回去,即传合村人都晓得,明日俱要来看,还恐秋公不许。谁知秋公原是有意思的人,因见神仙下降,遂有出世之念,一夜不寐,坐在花下存想。想至张委这事,忽地开悟道:“此皆是我平日心胸褊窄,故外侮得至。若神仙汪洋度量,无所不容,安得有此!”至次日,将园门大开,任人来看。先有儿个进来打探,见秋公对花而坐,但吩咐道:“任凭列位观看,切莫要采便了。”众人得这了话,互相传开。那村中男子妇女,无有不至。
接下此处,且说张委至次早,对众人说:“昨日反被那老贼撞了一跤,难道轻恕了不成?如今再去要他这园。不肯时,多叫些人从,将花木尽打个稀烂,方出这气。”众人道:“这园在衙内庄边,不怕他不肯。只是昨日不该把花都打坏,还留几朵,后日看看,便是。”张委道:“这也罢了。少不得来年又发。我们快去,莫要使他留长智。”众人一齐起身,出得庄门,就有人说:“秋公园上神仙下降,落下的花,原都上了枝,却又变做五色。”张委不信道:“这老贼有何好处,能感神仙下降?况且不前不后,刚刚我们打坏,神仙就来?难道这神,仙是养家的不成?一定是怕我们又去,故比诌这话来央人传说。见得他有神仙护卫,使我们不摆布他。”众人道:“衙内之言极是。”顷刻,到了园门口,见两扇柴门大开,往来男女络绎不绝,都是一般说话。众人道“原来真有这等事!”张委道:“莫管他,就是神仙见坐着,这园少不得要。”湾湾曲曲转到草堂前,看时,果然话不虚传。这花却也奇怪,见人来看,姿态愈艳,光彩倍生,如对人笑的一般。张委心中虽十分惊呀,那吞占念头,全然不改。看了一回,忽地又起一个邪念,对众人道:“我们且去。”齐出了园门。众人问道:“衙内如何不与他要园?”张委道:“我想得个好策在此,不消与他说得,这园明日就归于我。”众人道:“衙内有何妙算?”张委道:“见今贝州王则谋反,专行妖术。枢密府行下文书来,天下军州严禁左道,捕缉妖人。本府见出三千贯赏钱,募人出首。我明日就将落花上枝为由,教张霸到府,首他以妖术惑人。这个老儿熬刑不过,自然招承下狱。这园必定官卖。那时谁个敢买他的少不得让与我还有三千贯赏钱哩。”众人道:“衙内好计!事不宜迟,就去打点起来当时即进城,写下首状。次日,教张霸到平江府出首。这张霸是张委手下第一出尖的人,衙门情熟,故此用他。大尹正在缉访妖人,听说此事,合村男女都见的,不由不信。即差缉捕使臣带领几个做公的,押张霸作眼,前去捕获。张委将银布置停当,让张霸与缉捕使臣先行,自己与众子弟随后来。缉捕使臣一径到秋公园上。那老儿还道是看共的,不以为意。众人发一声喊,赶上前一索捆翻。秋公吃这一吓不小。问道: “老汉有何罪犯?望列位说个明白。”众人口口声声骂做妖人反贼,不由分诉,拥出门来。邻里看见,无不失惊,齐上前询问。缉捕使臣道: “你们还要问么?他所犯的事也不小,只怕连村的人都有分哩。”那些愚民,被这大话一吓,心中害怕,尽皆洋洋走开,惟恐累及。只有虞公、单老,同几个平日与秋公相厚的,远远跟来观看。
且说张委俟秋公去后,便与众子弟来锁园门,。恐还有人在内,又检点一边,将门锁上。随后赶上府前。缉捕使臣已将秋公解进,跪在月台上,见旁边又跪着一人,却不认得是谁。那些狱卒都得了张委银子,已备下诸般刑具伺候。大尹喝道: “你是何处妖人,敢在此地方上将妖术煽惑百姓?有几多党羽?从实招来!”秋公闻言,恰如黑暗中闻个火炮,正不知从何处起的。禀道: “小人家世住于长乐村中,并非别处妖人,也不晓得什么妖术。”大尹道:“前日你用妖术使落花上枝,还敢抵赖!”秋公见说到花上,情知是张委的缘故。即将张委要占园打花,并仙女下降之事,细诉一遍。不想那大尹性是偏执的,那里肯信,乃笑道:“多少慕仙的,修行至老,尚不解得遇神仙;岂有因你哭花仙就肯来?既来了,必定也留个名儿,使人晓得,如何又不别而去?这样话哄那个!不消说得,定然是个妖人。快夹起来!”狱卒们齐声答应,如狼虎一般,蜂拥上来,揪翻秋公,扯腿拽脚,刚要上刑,不想大尹忽然一个头晕,险些儿跌下公座。自觉头目森森,坐身不住。吩咐上了枷扭,发下狱中监禁,明日再审。狱卒押着,秋公一路哭泣出来。看见张委,道: “张衙内,我与你前日无怨,往日无仇,如何下此毒手,害我性命!”张委也不答应,同了张霸,和那一斑恶少,转身就走。虞公、单老,接着秋公,问知其细,乃道: “有这等冤杜的事!不打紧,明日同合村的人,具张连名保结,管你无事。”秋公哭道:“但愿得如此,便好。”狱卒喝道:“这死囚还不走!只管哭什么!”秋公含着眼泪进狱。邻里又寻些酒食,送至门上。那狱卒谁个拿与他吃,竟接来自去受用。到夜间,将他上了囚床,就如活死人一般,手足不能少展。心中苦楚,想道: “不知那位神仙救了这花,却又被那厮借此陷害。神仙呵!你若怜我秋先,亦来救拔性命,情愿弃家入道。”一头正想,只见前日那仙女,冉冉而至。秋公急叫道: “大仙救拔弟子秋先则个!”仙女道:“汝欲脱离苦厄么?”上前把手一指,那枷扭纷纷自落。秋先爬起来,向前叩头道: “请问大仙姓氏。”仙女道:“吾乃瑶池王母座下司花女,怜汝惜花志诚,故令诸花返木。不意反资奸人谗口。然亦汝命中合有此灾,明日当脱。张委损花害人,花神奏闻上帝,已夺其算。助恶党羽,俱降大灾。汝宜笃志修行,数年之后,吾当度汝。”秋先口叩首道:“请问上仙修行之道。”仙女道:“修仙径路甚多,须认本源。汝原以惜花有功,今亦当以花成道。汝但饵百花,自能身轻飞举。”遂教其服食之法。秋先稽首叩谢起来,便不见了仙子。抬头观看,却在狱墙之上,以手招道:“汝亦上来,随我出去。”秋先便向前攀援了一大回,还只到得半墙,甚觉吃力。渐渐至顶,忽听得下边一棒锣声,喊道:“妖人走了,快拿下!”秋公心下惊慌,手酥脚软,倒撞下来,撒然惊觉,原在囚床之上。想起梦中言语,历历分明,料必无事,心中稍宽。正是:
但存方寸无私曲,料得神明有主张。
且说张委见大尹已认做妖人,不胜欢喜。乃道:“这老儿许多清奇古怪,今夜且请在囚床上受用一夜,让这园儿与我们乐罢。”众人都道:“前日还是那老儿之物,未曾尽兴。今日是大爷的了,须要尽情欢赏。”张委道: “言之有理!”遂一齐出城,教家人整备酒肴,径至秋公园上,开门进去。那邻里看见是张委,心下虽然不平,却又惧怕,谁敢多口。且说张委同众弟子走至草堂前,只见牡丹枝头一朵不存,原如前日打下时一般,纵横满地。众人都称奇怪。张委道:“看起来,这老贼果系有妖法的。不然,如何半日上倏尔又变了?难道也是神仙打的?”有一个子弟道:“他晓得衙内要赏花,故意弄这法儿来吓我们。”张委道:“他便弄这法儿,我们就赏落花。”当下依原铺设毡条,席地而坐,放开怀抱恣饮。也把两瓶酒赏张霸到一边去吃。看看饮至月色挫西,俱有半酣之意,忽地起一阵大风。那风好利害!
善聚庭前草,能开水上萍。
腥闻群虎啸,响合万声松。
那阵风却把地下这些花朵吹得都直竖起来,眨眼间俱变做一尺来长的女子。众人大惊,齐叫道:“怪哉!”言还未毕,那些女子迎风一幌,尽又长大,一个个姿容美丽,衣服华艳,团团立做一大堆。众人因见恁般标致,通看呆了。内中一个红衣女子却又说起话来,道: “吾姊妹居此数十余年,深蒙秋公珍重护惜。何意蓦遭狂奴,俗气熏炽,毒手摧残,复又诬陷秋公,谋吞此地,今仇在目前,吾姊妹曷不戮力击之!上报知己知恩,下雪摧残之耻,不亦可乎?”众女郎齐声道:“阿妹之言有理!须速下手,毋使潜遁!”说罢,一齐举袖扑来。那袖似有数尺之长,如风翻乱飘,冷气入骨。众人齐叫有鬼,撇了家伙,往外乱跑。彼此各不相顾。也有被石块打脚的,也有被树枝抓番的,也有跌而复起的,起而复跌的乱了多时,方才收脚。点检人数都在,单不见了张委、张霸二人。此时风已定了,天色已昏。这班子弟各自回家,恰像检得性命一般,抱头鼠窜而去。家人喘息定了,方唤几个生力庄客,打起火把,复身去抓寻。直到园上,只根听到大梅树下有呻吟之声。举火看时,却是张霸被梅绊倒,跌破了头,挣扎不起。庄客着两人先扶张霸归去。众人周围走了一遍,但见静悄悄的万籁无声。牡丹棚下,繁花如故,并无零落。草堂中杯盘狼籍,残羹淋漓。众人莫不吐舌称奇。一面收拾家伙,一面重复照看。这园又不多大,三回五转,毫无踪影。——难道是大风吹去了?女鬼吃去了?正不知躲在那里。延捱了一会,无可奈何,只索回去过夜,再作计较。方欲出门,只见门外又有一伙人,提着行灯进来。不是别人,却是虞公、单公。闻知众人见鬼之事,又闻说不见了张委,在园上抓寻,不知是真是假,合着三邻四舍,进园观看。问明了众庄客,方知此事果真,二老惊诧不已。教众庄客且莫回去,“老汉们同列位还去抓寻一遍。”众人又细细照看了一下,正是兴尽而归,叹了口气,齐出园门。二老道:“列位今晚不来了么?老汉们告过,要把园门落锁。没人看守得,也是我们邻里的干系。”此时庄客们,蛇无头而不行,已不似先前声势了,答应道:“但凭,但凭。”两边人犹未散,只见一个庄客在东边墙角下叫道:“大爷有了!”众人蜂拥而前。庄客指道:“那槐枝上挂的,不是大爷的软翅纱巾么?”众人道:“既有了巾儿,人也只在左近。”沿墙照去,不多几步,只叫得声:“苦也!”原来东角转湾处,有个粪窖,窖中一人,两脚朝天,不歪不斜,刚刚倒插在内。庄客认得鞋袜衣服,正是张委。顾不得臭秽,只得上前打捞起来。虞单二老暗暗念佛,和邻舍们自回。众庄客抬了张委,在湖边洗净。先有人报去庄上。合家大小,哭哭啼啼,置备棺衣入殓,不在话下。其夜,张霸破头伤重,五更时亦死。此乃作恶的见报。正是:
两个凶人离世界,一双恶鬼赴阴司。
次日,大尹病愈升堂,正欲吊审秋公之事,只见公差禀道:“原告张霸同家长张委,昨晚都死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大尹大惊,不信有此异事。须臾间,又见里老乡民,共有百十人,连名具呈前事。诉说秋公平日惜花行善,并非妖人。张委设谋陷害,神道报应,前后事情,细细分剖。大尹因作日头晕一事,亦疑其枉。到便心下豁然。还喜得不曾用刑。即于狱中吊出秋公,立时释放。又印印信告示,与他园门张挂,不许闲人损坏他花木。众人叩谢出府。秋公向邻里作谢。一路同了虞单二老,开了园门,同秋公进去。秋公见牡丹茂盛如初,伤感不已。众人治酒,与秋公压惊。秋公便同众人连吃了数日酒席。闲话休题。自此之后,秋公日饵百花,渐渐习惯,遂谢绝了烟火之物。所鬻果实之资,悉皆布施。不数年间,白发更黑,颜色转如童子。一日正值八月十五,丽日当天,万里无瑕。秋公正在房中趺坐,忽然祥风微拂,彩云如蒸,空中音乐嘹亮,异香扑鼻,青鸾白鹤,盘旋翔舞,渐至庭前。云中正立着司花女,两边幢幡宝盖,仙女数人,各奏乐器。秋公一见,扑翻身便拜。司花女道:“秋先,汝功行圆满,吾已申奏上帝,有旨封汝为护花使者,专管人间百花。令汝拔宅上升。但有爱花惜花的,加之以福,残花毁花的,降之以灾。”秋公向空叩谢恩讫,随着众仙,登时带了花木,一齐冉冉升起,向南而去。虞公单老和那邻里之人都看见的,一齐下拜。还见秋公在云端延头望着众人,良久方没。此地遂改名升仙里,又谓之惜花村。
园公一片惜花心,道感仙姬下界临。
草木同升随拔宅,淮南不用炼黄金。
从题材、主题到风格,《醒世恒言》卷四的《灌园叟晚逢仙女》都是很特殊的小说。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花农。是一位惜花如命、爱花如命的“花痴”。作者用大量诗一般的文字来写主人公秋翁的爱花、惜花,着力写他的“痴”性。“或遇见卖花的有株好花,不论身边有钱无钱,一定要买。无钱时便脱身上衣服去解当”。为了种好花,他是很吃得辛苦的:“每日清晨起来,扫净花底落叶,汲水逐一灌溉。到晚上又浇一番。”“倘值了狂风暴雨,即披蓑顶笠,同行花间检视。遇有欹枝,以竹扶之。虽夜间,还起来巡看几次。”秋翁和花之间,简直到了感情相通的地步。“若有一花将开,不胜欢跃。或暖壶酒儿,或烹瓯茶儿,向花深深作揖,先行浇奠,口称花万岁三声,然后坐于其下,浅斟细嚼。”“若花到谢时,则累日叹息,常至堕落”。秋先对花的赏玩不同于富翁那种视花为私有物的赏玩,也不像风流名士那种以花自况,独芳自赏。秋先是一种与花平等的,相互理解、相互体贴的关心和爱护态度。
因为秋翁不光是赏花,他对花充满了爱惜之情,所以他对落花也不是一扫了事:“以棕拂轻轻拂来,置于盘中,时尝观玩。直至干枯,装入净瓮。满瓮之日,再用茶酒浇奠,惨然若不忍释。然后亲捧其瓮,深埋长堤之下,谓之 ‘葬花’。倘有花片,被雨打泥污的,必以清水再四涤净,然后送入湖中,谓之‘浴花’。作者把秋翁的爱花,惜花写到这种程度,可谓无以复加。但是,这种夸张并不让人怀疑它的真实性。一个花了那么多心血养花的人,他对花的感情是可以理解的。文中借一位邻居之口,点明了这一点:
莫说这没天理的话! 自古道: 种花一年,看花十日。那看的但觉好看,赞声好花罢了,怎得知种花的烦难。只这几朵花,正不知费了许多辛苦,才培养植得凭般茂盛。如何怪得他爱惜!
全文是一种童话的风格,诗一般的风格,所以,这种夸张就显得很自然,给人一种和谐的感觉。从情节的发展来看,极写秋先的惜花是一种很好的铺垫。因为秋先如此惜花,才感动得花仙一个个下凡。从秋先这一形象所体现的意义来看,实在是很不简单的。从社会地位来说,秋先是一个普通的花农。从性格趣味来说,秋先是一位 “花痴”。可是,秋先这一形象的意义不止于此。花是美的象征。这篇小说的中花最初并没有赋予道德的象征意义。秋翁的爱花、惜花,等于是对“美”的爱惜。在小说的后半部分,作者终于给 “花”充实了伦理的内容。插进一个“恶”的人物一张委,这个漫画式的人物无论在哪一方面都是以秋先的对立面出现的。张委的 “恶”在于破坏 “美”。他率领一帮恶奴把秋先的花摘了个七零八落。秋先的“美”集中在爱惜“美”。他们之间的冲突是一个恶霸与一个花农的冲突,是 “恶”与 “善” 的斗争,但是,也未尝不可以看成是破坏“美”和爱惜“美”的两种人的冲突。看来,“恶”是有力量的,“美”是弱者,是没力量的。秋翁只能“怆地呼天,满地乱滚”而已。可是,这样的结局未免太使人气馁,于是,便有花仙下凡,来惩恶扬善。故事开始向超现实的方面发展。作者将力量给了 “美”与 “善” 的一面,使“花”不但是“美的”,而且是强者。开始是花仙略施小技,“只见那花都已在枝头,地下并无一瓣遗存。起初每本一色,如今却变做红中间紫,淡内添浓,一本五色俱全,比先更觉鲜妍”。作者不这么简单的、平铺直叙的叙述下去,于是,又有了张委诬秋先是妖人,秋先被诬入狱的曲折情节,最后是将张委扔到粪窖里,“两脚朝天,不歪不斜,刚刚倒插在内。”张霸则 “破头伤重,五更时亦死。”至于作品的主人公秋先,终因惜花有功,被上帝封为护花使者,“随着众仙,登时带了花木,一齐冉冉升起。”这个结尾是借用了道教的白日飞升的想象。但整个故事的结局也不能不让人联想起佛教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的教训。
全文就像一首散文诗。和一般的小说不同,作者没有在人情世态和人物性格的描写上刻意追求。作者提供给读者的,是一种童话诗一般的境界。浓郁的抒情、单纯的人物、单纯的环境,尽可能简洁的情节,一切都是按照诗的要求来设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