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小说讲述的是美国南方没落世家康普生家族的悲剧。老康普生游手好闲、嗜酒贪杯,其妻自私冷酷、怨天尤人。女儿凯蒂与男人幽会怀了身孕,不得已嫁给了当地一个富裕的银行家,婚后丈夫发现隐情后弃她而去,凯蒂不得已留下私生女小昆丁,到大城市闯荡靠出卖肉体谋生。全书由四部分组成,分别由四个人物围绕凯蒂堕落的故事而展开,讲述在一天之内所发生的事情: 班吉是个白痴,三十三岁时只有三岁小儿的智力,因失去姐姐的关怀而使班吉感到悲哀;哈佛大学学生昆丁绝望地抱住南方的旧传统不放,凯蒂的放荡和出走使他受到沉重打击,最终溺水自杀;实利主义者杰生是金钱势力的畸形儿,他痛恨凯蒂的堕落行为毁掉了自己在银行的前途,还卑鄙地侵吞了凯蒂靠卖身为小昆丁挣得的生活费;小说的最后部分由黑人女佣迪尔西补叙尚未清楚的情节,归结全书。小昆丁长大后跟一个巡回剧团的经营者私奔,加速了这个家族的崩溃。
【作品选录】
一九一○年
2
六月
窗框的影子显现在窗帘上,时间是七点到八点之间,我又回到时间里来了,听见表在滴嗒滴嗒地响。这表是爷爷留下来的,父亲给我的时候,他说,昆丁,这只表是一切希望与欲望的陵墓,我现在把它交给你;你靠了它,很容易掌握证明所有人类经验都是谬误的reducto absurdum,这些人类的所有经验对你祖父或曾祖父不见得有用,对你个人也未必有用。我把表给你,不是要让你记住时间,而是让你可以偶尔忘掉时间,不把心力全部用在征服时间上面。因为时间反正是征服不了的,他说。甚至根本没有人跟时间较量过。这个战场不过向人显示了他自己的愚蠢与失望,而胜利,也仅仅是哲人与傻子的一种幻想而已。
表是支靠在放硬领的纸盒上的,我躺在床上倾听它的滴嗒声。实际上应该说是表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里来。我想不见得有谁有意去听钟表的滴嗒声的。没有这样做的必要。你可以很久很久都不察觉滴嗒声,随着在下一秒钟里你又听到了那声音,使你感到虽然你方才没有听见,时间却在不间断地、永恒地、越来越有气无力地行进。就像父亲所说的那样: 在长长的、孤独的光线里,你可以看见耶稣在彳亍地前进。还有那位好圣徒弗兰西斯,他称死亡为他的“小妹妹”,其实他并没有妹妹。
透过墙壁,我听到施里夫那张床的弹簧的格吱格吱声,接着听到他趿着拖鞋走路的沙沙声。我起床,走到梳妆台前,伸手在台面上摸索,摸到了表,把它翻过来面朝下,然后回到床上。可是窗框的影子依然映在窗帘上,我差不多能根据影子移动的情形,说出现在是几点几分,因此我只得转过身让背对着影子,可是我感到自己像最早的动物似的,脑袋后面是长着眼睛的,当影子在我头顶上蠕动使我痒痒的时候,我总有这样的感觉。自己养成的这样一些懒惰的习惯,以后总会使你感到后悔。这是父亲说的。他还说过: 基督不是在十字架上被钉死的,他是被那些小齿轮轻轻的喀嚓喀嚓声折磨死的。耶稣也没有妹妹。
一等我知道我看不见影子了,我又开始琢磨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父亲说过,经常猜测一片人为的刻度盘上几根机械指针的位置,这是心智有毛病的症象。父亲说,这就像出汗一样,也是一种排泄。我当时说也许是吧。心里却是怀疑的。心里一直是怀疑的。
如果今天是阴天,我倒可以瞧着窗子,回想回想对于懒惰的习性,父亲又是怎么说的。我想,如果天气一直好下去,对他们在新伦敦的人来说倒是不错的。天气有什么理由要变呢?这是女人做新娘的好月份,那声音响彻在她径直从镜子里跑了出来,从被围堵在一个角落里的香气中跑了出来。玫瑰。玫瑰。杰生·李奇蒙·康普生先生暨夫人为小女举行婚礼。玫瑰。不是像山茱萸和马利筋那种贞洁的花木。我说,我犯了乱伦罪了,父亲,我说。玫瑰。狡猾而又安详。如果你在哈佛念了一年,却没有见到过划船比赛,那就应该要求退还学费。让杰生去念大学。让杰生上哈佛去念一年书吧。
施里夫站在门口,在穿硬领,他的眼镜上泛出了玫瑰色的光泽,好像是在洗脸时把他那红红的脸色染到眼镜上去了。“你今天早上打算旷课吗?”
“这么晚了吗?”
他瞧瞧自己的表:“还有两分钟就要打铃了。”
“我不知道已经这么晚了。”他还在瞧他的表,他的嘴在嗫动。“我得快些了。再旷一次课我可不行了。上星期系主任对我说——”他把表放回到口袋里。我也就不再开口了。
“你最好还是赶快穿上裤子,跑着去。”他说完,便走出去了。
我从床上爬起来,在房间里走动着,透过墙壁听他的声音。他走进起坐室,朝门口走去。
“你还没有穿好?”
“还没有。你先走吧。我会赶来的。”
他走出去了。门关上了。走廊里传来他那越来越微弱的脚步声。这时我又能听到表的嘀嗒声了。我不再走来走去,而是来到窗前,拉开窗帘,看人们急匆匆地朝小教堂奔去,总是那些人,挣扎着把手穿进逐渐胀大的外套袖管,总是那些同样的书和飘飞的翻领向前涌去,仿佛是洪水泛滥中漂浮的破瓦碎砖,这里面还有斯波特。他把施里夫叫作我的丈夫。啊,别理他,施里夫说,要是他光会追逐那些骚娘们,那跟我们又有什么相干。在南方,人们认为自己是童男子是桩丢脸的事。小青年也好,大男人也好。他们都瞎吹。童贞不童贞,这对女人来说关系倒不大,这是父亲说的。他说,童贞这个观念是男人而不是女人设想出来的。父亲说,这就跟死亡一样,仅仅是一种别人都有份的事儿,我就说了,光是相信它也是没什么意思的,他就说,世界上一切事情之所以可悲也正在于此,还不仅是童贞的问题,于是我就说,失去贞操的为什么不能是我,而只能是她呢,于是他说,事情之所以可悲也正在于此;所有的事情,连改变它们一下都是不值得的,而施里夫说B11,他不就是光会追逐那些小骚娘们吗,我就说,你自己有妹妹没有?你有没有?你有没有?
斯波特在人群中间,就像是满街飞舞的枯叶中的一只乌龟。他的领子竖起在耳朵旁。他和往常一样迈着不慌不忙的步子。他是南卡罗来纳州人,是个四年级生。他爱在俱乐部里吹牛,说他第一从不跑着去小教堂,第二上教堂没有一次是准时的,第三四年来他没少去一次教堂,第四是不论上教堂还是上第一节课,他身上都是不穿衬衫,脚上不穿袜子的。到十点钟光景,他一定会上汤普生咖啡馆去要两杯咖啡,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袜子,脱掉皮鞋,一面等咖啡凉一面穿袜子。到中午,你就可以看到他和大伙儿一样,是穿着衬衫和袜子的了。别人都小跑着经过他的身边,他却一点也不加快步子。过了片刻,四方院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了。
一只麻雀斜掠过阳光,停在窗台上,歪着脑袋看我。它的眼睛圆圆的,很亮。它起先用一只眼睛瞧我,接着头一扭,又用另一只眼睛来看。它的脖子一抽一抽,比人的脉搏跳动得还快。大钟开始打点了。麻雀不再转动脑袋换眼睛来看,而是一直用同一只眼睛盯着我,直到钟声不再鸣响,仿佛它也在听似的。接着它倏地离开窗台,飞走了。
过了一会儿,那最后一声的颤音才停息下来。袅袅余音在空中回荡了很久,与其说是你听到的还不如说是感觉出来的。就像在落日斜斜的光线中耶稣和圣法兰西斯谈论他的妹妹时曾经响过而现在还在响的所有钟声一样。因为如果仅仅是下地狱;如果事情仅仅如此。事情就到此为止。如果事情到这里就自行结束。地狱里,除了她和我,再也没有别人。如果我们真的干出件非常可怕的事就能让人们逃之夭夭,光剩下我们俩在地狱里。我犯了乱伦罪我说父亲啊是我干的不是达尔顿·艾密司当他把枪放达尔顿·艾密司。达尔顿·艾密司。达尔顿·艾密司。当他把枪放在我手里时我并没有。我之所以没有是因为。他会下地狱的她也会去我也会去的。达尔顿·艾密司。达尔顿·艾密司。达尔顿·艾密司。如果我们能干出件非常可怕的事于是父亲说那也是很可悲的,人们是做不出这样可怕的事来的他们根本做不出什么极端可怕的事来的今天认为是可怕的事到明天他们甚至都记不起来了于是我说,你可以逃避一切于是他说,啊你能吗。于是我就会低下头去看到我那副淙淙作响的骨骼,深深的河水像风儿一样吹拂着,像是一层用风构成的屋顶,很久以后人们甚至都无法在荒凉、无瑕的沙地上把骨头分辨出来了。一直到那一天他说起来吧B12但是只有铁熨斗才会浮起来。问题还不在你明白了没有什么能够帮助你——宗教啦、自尊心啦,别的等等——问题是你明白你并不需要任何帮助。达尔顿·艾密司。达尔顿·艾密司。达尔顿·艾密司。但愿我是他的母亲摊手摊脚地躺着一面笑着一面抬起身子,用我的手拉住他的父亲,我观察着,看着他还未变成生命便死去。她一时站在门口B13
我来到梳妆台前拿起那只表面朝下的表。我把玻璃蒙子往台角上一磕,用手把碎玻璃碴接住,把它们放在烟灰缸里,把表针拧下来也扔进了烟灰缸B14。表还在滴嗒滴嗒地走。我把表翻过来,空白表面后面那些小齿轮还在卡嗒卡嗒地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化。耶稣在加利利海海面上行走B15,华盛顿从来不说谎B16。父亲从圣路易博览会给杰生买回来过一只表链上挂的小玩意儿: 那是一副小观剧镜,你眯起一只眼睛往里瞧,可以看见一座摩天楼,一架细如蛛丝的游戏转轮,还有针尖大的尼亚加拉瀑布。表面上有一摊红迹。我一看到它,我的大拇指才开始觉得刺痛。我放下表,走进施里夫的房间,在伤口上抹了点碘酒。我用毛巾把表壳内缘的玻璃碎屑清了出来。
我取出两套换洗的内衣裤,又拿了袜子、衬衫、硬领和领带,放进皮箱。除了一套新西服、一套旧西服、两双皮鞋、两顶帽子还有我那些书以外,我把我所有的东西都装进了箱子。我把书搬到起坐室,把它们摞在桌子上,这里面有我从家里带来的书也有父亲说从前人们根据一个人的藏书来判断他是不是上等人;今天,人们根据他借了哪些书不还来判断接着我锁上箱子,在上面写上地址B17。这时响起了报刻的钟声。我停下手里的活儿侧耳倾听,直到钟声消失。
我洗了个澡,刮了胡子。水使我的手指又有些刺痛,因此我重新涂了些碘酒。我穿上那套新西服,把表放进衣袋,把另外那套西服、袖钮等杂物以及剃刀、牙刷等等放进我的手提包。我用一张纸把皮箱钥匙包上,放进一只信封,外面写上父亲的地址。我写了两张简短的字条,把它们分别封进信封。
阴影还没有完全从门前的台阶上消失。我在门里边停住脚步,观察着阴影的移动。它以几乎察觉不出的速度移动着,一点点爬进门口,把阴影逼回到门里边来。只不过等我听到时她已经在奔跑了B18。在镜子里只见她一溜烟地跑了过去,我简直莫名其妙。跑得真快,她的裙裾卷住在手臂上,她像一朵云似的飞出镜子,她那长长的面纱打着旋曳在后面泛出了白光她的鞋跟嗒嗒嗒地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只手紧紧地把新娘礼服攥在胸前,一溜烟地跑出了镜子玫瑰玫瑰的香味那声音响彻在伊甸园的上空。接着她跑下门廊我就再也听不见她的鞋跟响然后在月光底下她像是一朵云彩,那团面纱泛出的白光在草地上飘过,一直朝吼叫声跑去。她狂奔,衣服都拖在后面,她攥紧她的新婚礼服,一直朝吼叫声跑去,在那儿,T。P。在露水里大声说沙示水真好喝班吉却在木箱下大声吼叫。父亲在他流汗的胸前穿了一副V字形的银护胸B19。
施里夫说B20,“怎么,你还没有……你这是去参加婚礼呢还是去守灵?”
“我刚才起不来。”我说。
“你穿得这么整齐当然来不及了。这是怎么回事?你以为今天是星期天吗?”
“我想,不见得因为我穿了一次新衣服,警察就会把我逮起来吧。”我说。
“你说到哪儿去了,我指的是老在学校广场上溜达的那些学生。你是不是也变得自高自大,都不愿去上课了?”
“我先得去吃点东西。”门口台阶上的阴影已经不见了。我走到阳光下,又找到自己的影子了。我赶在我影子的紧前头,走下一级级台阶。报半小时的钟声打响了。接着钟声不再响了,在空中消失了。
吃完早饭,我买了一支雪茄。柜台上的姑娘说五角钱一支的那种最好,我就买了支五角的,我点着了烟来到街上。我停住脚步,一连吸了几口烟,接着我把烟拿在手里,继续向街角走去。我经过一家珠宝钟表店,可是我及时地把脸转了开去。到了街角,两个擦皮鞋的跟我纠缠不清,一边一个,叽叽喳喳,像乌鸦一样。我把雪茄给了其中的一个,给了另一个一只五分的镍币。他们就放过了我。拿到雪茄的那个要把它卖给另外的那个,想要那个镍币。
天上有一只时钟,高高的在太阳那儿。我想到了不知怎么的当你不愿意做某件事时,你的身体却会乘你不备,哄骗你去做。我能觉出我后脖颈上肌肉在牵动,接着我又听到那只表在我口袋里发出的嘀嗒声了,片刻之后,我把所有的声音都排除掉,只剩下我口袋里那只表的嘀嗒声。我转过身来往回走,来到那个橱窗前。钟表店老板伏在橱窗里一张桌子上修表。他的头有些秃了。他一只眼睛上戴着一个放大镜——那是嵌在他眼眶里的一只金属筒。我走进店堂。
店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嘀嗒声,就像九月草地里的一片蛐蛐儿的鸣叫声,我能分辨出他脑袋后面墙上挂着的一只大钟的声音。他抬起头来,他那只眼睛显得又大又模糊,简直要从镜片里冲出来。我把我的表拿出来递给他。
“我把我的表弄坏了。”
他把表在手里翻了个个儿。“敢情。你准是把它踩了一脚。”
“是的,老板。我把它从梳妆台上碰落在地上,在黑暗里又一脚踩了上去。不过它倒还在走。”
他撬开表背后的盖子,眯起眼睛朝里面看。“像是没什么大毛病。不过不彻底检查不敢说到底怎么样。我下午好好给你看看。”
“我待会儿再拿来修吧,”我说,“能不能请你告诉我橱窗里那些表中有没有走得准的?”
他把我的表放在手掌上,抬起头来用他那只模糊的、简直要冲出来的眼睛瞅着我。
“我和一位老兄打了个赌,”我说,“可是我今天早上忘了带眼镜。”
“那好吧,”他说。他放下表,从凳子上欠起半个身子越过栏杆朝橱窗里看去。接着又抬起头来看看墙上。“现在是二十分——”
“别告诉我,”我说,“对不起,老板。只要告诉我有没有准的就行了。”
他又抬起头来瞅瞅我。他坐回到凳子上,把放大镜推到脑门上。放大镜在他眼睛四周印上了一个红圈,推上去后,他的脸显得光秃秃的。“你们今天搞什么庆祝活动?”他说,“划船比赛不是要到下星期才举行吗?”
“不是为划船的事。只不过是一个私人的庆祝活动。生日。有准的没有?”
“没有。它们都还没有校正过,没有对过时间呢。如果你想买一块的话——”
“不,老板。我不需要表。我们起坐室里有一只钟。等我需要时我再把这只表修一修吧。”我把手伸了出去。
“现在放在这儿得了。”
“我以后再来吧。”他把表递给了我。我把它放进口袋。现在,我没法透过一片纷乱的嘀嗒声听见它的声音了。“太麻烦你了。我希望没有糟蹋你太多的时间。”
“没有关系。你什么时候想拿来就什么时候拿来好了。我说,等咱们哈佛赢了划船比赛以后再庆祝不是更好吗?”
“是的,老板。恐怕还是等一等的好。”
我走出去,带上门,把嘀嗒声关在屋里。我回过头朝橱窗里看看。他正越过栏杆在观察我。橱窗里有十几只表,没有一只时间是相同的,每一只都和我那只没有指针的表一样,以为只有自己准,别的都靠不住。每一只表都和别的不一样。我可以听到我那只表在口袋里发出嘀嗒声,虽然谁也看不到它,虽然它已经不能再说明时间了,不过谁又能说明时间呢?
因此我对自己说就按那一只钟的时间吧。因为父亲说过,钟表杀死时间。他说,只要那些小齿轮在卡嗒卡嗒地转,时间便是死的;只有钟表停下来时,时间才会活过来。两只指针水平向地张开着,微微形成一个角度B21,就像一只迎风侧飞的海鸥。我一肚子都是几年来郁积的苦水,就像黑鬼们所说的月牙儿里盛满了水一样。钟表店老板又在干活了,他伛身在工作台上,放大镜的圆筒深深地嵌在他的脸上。他的头发打中间分开梳。中间那条纹路直通光秃的头顶,那地方像一片十二月排干了水的沼泽地。
(李文俊 译)
注释:
拉丁语,正确的拼法应为reductio ad absurdum,意为: 归谬法。
指弗兰西斯·德·阿昔斯(Francis di Assisi,1182?—1226),意大利僧侣,他著有《咏日》,里面把“死亡”称为“小妹妹”。
昆丁在哈佛大学的同学,与昆丁合住一套宿舍,是加拿大人。
美国康涅狄格州滨海一小城,哈佛大学与别的大学的学生的划船比赛在该处举行。
昆丁在这里联想起妹妹凯蒂结婚那天(1910年4月25日)的情景。“那声音响彻在”是英国诗人约翰·开波尔(John Keble,1792—1866)的诗歌《神圣的婚礼》中的半行,全句为:“那声音响彻在伊甸园的上空,/人世间最早的一次婚礼。”
昆丁想起了他父亲寄来的宣布即将为凯蒂举行婚礼的请柬。
昆丁想起在妹妹与推销员达尔顿·艾密司有了苟且关系后,他自己去向父亲“承认”犯了乱伦罪(其实没有)的情形。
哈佛大学原来是为培养牧师而设立的学府,直至20世纪初,宗教气氛仍然十分浓厚,学生每天上课前均需去小教堂作一简短的礼拜仪式。
昆丁的同学。昆丁看见了他,想起了有一次与他吵架的事。
昆丁想起他向父亲“承认”自己有罪那次,父亲跟他说的话。
又回想到与斯波特吵架那一幕,现在是施里夫在劝昆丁不要为斯波特的自我夸耀生气。
据《圣经·约翰福音》第十一章第四十三节,耶稣曾使死人复活。昆丁在这里先想到妹妹凯蒂与达尔顿·艾密司发生不正常的关系,又想到他去与艾密司打架,艾密司把枪交给他让他开枪,他不敢开。接着又想起自己去向父亲“承认”犯了乱伦罪。最后又想到自杀,并想到自杀后自己的骨头沉在河底的情形。
昆丁脑子里浮现出凯蒂失身那天站在厨房门口的形象。
昆丁对时间特别敏感,但不想感觉到时间的存在,所以把表砸了。
见《圣经·马太福音》第十四章第二十五节。
美国民间流传关于乔治·华盛顿小时候的故事,说他从不说谎,宁愿受父亲责罚也要向父亲承认是自己砍了家里的樱桃树。
昆丁准备自杀。他把东西装进箱子,以便让别人以后带给他的家人。
昆丁脑子里浮现出凯蒂结婚那天的情景。班吉本能地感觉到凯蒂即将离开他,便在门外木箱下大声吼叫起来。挚爱班吉的凯蒂听到后不顾一切地朝班吉奔去安慰他。
意思是: 穿着大礼服与白硬衬衣的父亲也气喘吁吁地跟着跑到了班吉跟前。
回到“现在”,施里夫从小教堂回来了。
昆丁大概是在选择他自杀的时间。他选中的那只钟“两只指针水平向地张开着”,也就是说,是指在2:49或9:17上。
【赏析】
福克纳是美国20世纪最杰出的小说家之一,被西方文学界视作“现代的经典作家”。他从第三部小说《沙多里斯》开始,不断写“家乡那块邮票般大小的地方”,终于“创造出一个自己的天地”,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题材与风格。这个天地就是他所虚构的位于密西西比州北部的约克纳帕塔法县,这个县的中心是杰弗生镇。福克纳后来的作品,除了少数几部之外,都以这个县和杰弗生镇为背景。福克纳的这套“约克纳帕塔法世系”由十九部长篇和几十个短篇小说组成。时间从独立战争前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出场人物有600多人,其中主要人物在他的不同作品中交替出现,实为一部多卷本的美国南方社会变迁的历史。其最著名的作品有描写杰弗生镇望族康普生家庭的没落及成员的精神状态和生活遭遇的《喧哗与骚动》(1929);写安斯·本德仑偕儿子运送妻子灵柩回杰弗生安葬途中经历种种磨难的《我弥留之际》(1930)等。
代表作《喧哗与骚动》表现了与传统小说完全不同的结构技巧与美学意蕴,被认为是西方意识流小说的代表作之一。正如萨特在其著名的探讨时间主题的论文《福克纳小说中的时间: 〈喧哗与骚动〉》一文中所指出的: 如果认为福克纳《喧哗与骚动》中各种反常的实验和形式仅仅是写作技术上的小手法,那就错了,“小说家的美学观点总是要我们追溯到他的哲学上去。批评家的任务就是要在评价他的写作方法之前找出作者的哲学。而显然,福克纳的哲学是时间的哲学”。时间哲学可以看作是福克纳构思《喧哗与骚动》的哲学基础,也是贯穿这部作品的主题与结构基础。福克纳曾于1956年初接受记者访问时讲述了自己关于时间的观念:“打从写《沙多里斯》开始,我发现我家乡的那块邮票般小小的地方倒也值得一写,只怕我一辈子也写它不完,我只要化实为虚,就可以放手充分发挥我那点小小的才华。这块地虽然打开的是别人的财源,我自己至少可以创造一个自己的天地吧。我可以像上帝一样,把这些人调来遣去,不受空间的限制,也不受时间的限制。我抛开时间的限制,随意调度书中的人物,结果非常成功,至少在我看来效果极好。我觉得这就证明了我的理论,即时间乃是一种流动状态,除在个人身上有短暂的体现外,再无其他形式的存在。”
本文节选为“昆丁部分”,叙事的时间是1910年6月2日。这一部分通过一个即将在这天自杀的哈佛大学生昆丁的现实生活、回忆与思考来讲述凯蒂的故事,讲述凯蒂与自己的关系。节选部分,集中阐述了福克纳的时间哲学,展示了作品的时间主题。小说的时间哲学和时间主题主要是通过他关于父亲送给他的那只著名的表的叙述来表现的。福克纳在这一部分的开头就毫无掩饰地把时间这个概念凸显出来,突出了悲剧主人公为时间所困扰的处境:“窗框的影子显现在窗帘上,时间是七点到八点之间,我又回到时间里来了,听见表在滴嗒滴嗒地响。”
接下来,昆丁的意识又跳回到往事之中,父亲送给他手表时所说的一段话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那是父亲对他的劝告:“这表是爷爷留下来的,父亲给我的时候,他说,昆丁,这只表是一切希望与欲望的陵墓,我现在把它交给你;你靠了它,很容易掌握证明所有人类经验都是谬误的reducto absurdum(归谬法),这些人类的所有经验对你祖父或曾祖父不见得有用,对你个人也未必有用。我把手表给你,不是要让你记住时间,而是让你可以偶尔忘掉时间,不把心力全部用在征服时间上面。因为时间反正是征服不了的,他说。甚至根本没有人跟时间较量过。这个战场不过向人显示了他自己的愚蠢与失望,而胜利,也仅仅是哲人与傻子的一种幻想而已。”昆丁的父亲堪称一位深刻的哲学家,他告诉昆丁,人类也许可以征服一切,但只有时间是人类所无法征服的。“这只表是一切希望与欲望的陵墓。”时间的维度最终把一切希望与欲望都消解掉,你的一切希望与奋斗,在时间面前最终都会化为尘土,作为时间的具体象征物——手表,因此也成为坟墓的象征。
其实,昆丁何尝不想忘掉时间,摆脱时间的困扰呢?但他的可悲之处就在于,他没有办法忘掉时间,昆丁的意识继续流动:“表是支靠在放硬领的纸盒上的,我躺在床上倾听它的滴嗒声。实际上应该说是表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里来。我想不见得有谁有意去听钟表的滴嗒声的。没有这样做的必要。你可以很久很久都不觉察滴嗒声,随着在下一秒钟里你又听见了那声音,使你感到虽然你方才没有听见,时间却在不间断地、永恒地、越来越有气无力地行进。”
我们说昆丁的悲剧是时间的悲剧,不仅仅是因为昆丁陷入时间的思考中难以自拔,更主要的是因为昆丁总是在设法控制时间,徒劳地与时间搏斗。在昆丁看来,时间代表着现实的力量,不断地扼杀人类传统,他认为“基督不是在十字架上被钉死的,他是被那些小齿轮轻轻的喀嚓喀嚓声折磨死的”。
无助的人类惨遭时间的摧残,人类无法征服时间,要么顺从它,要么被它碾碎。被时间困扰的昆丁竟然像徒劳地滚动巨石的西西福斯一样,与不可战胜的时间展开了搏斗:“我来到梳妆台前拿起那只表面朝下的表。我把玻璃蒙子往台角上一磕,用手把碎玻璃碴接住,把它们放在烟灰缸里,把表针拧下来也扔进了烟灰缸。表还在滴嗒滴嗒地走。我把表翻过来,空白表面后面那些小齿轮还在卡嗒卡嗒地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化。”昆丁拧下表针,但没有表针的表仍在滴嗒滴嗒地走。这一举动表明了昆丁对于时间的仇视,也预示了他反抗的徒劳,他的绝望心理在这里暴露无遗。时间依旧在流逝,昆丁依然困扰在时间之中。他以为终止了时间,实际上终止的只是时间刻度,而没有表针的滴嗒声更象征了时间的无形的存在。美国哲学家巴雷特分析说: 表没了表针,便不能准确地告诉昆丁所流逝的可计算的分分秒秒的时间进程。因此,时间对他不再是一个可以计算的序列,而是一个不可穷尽又无法逃避的存在。巴雷特认为这就是构成着我们生存的更本质的时间,它是一种比表、钟和日历更深层更根本的东西。时间是稠密的媒介,福克纳的人物在其中走动,仿佛是拖着双腿涉水似的。就是说,福克纳的人物其实是在稠密的时间媒介里穿行。巴雷特说,这就如海德格尔常说的,时间构成了人的实体或存在。而取消钟表时间并不意味着隐退到一个无时间的世界里,正相反,一个无时间的世界——永恒的世界已经从现代作家的视界里消失了。时间因此就变成了一种更无情、更绝对的实在。“有时间性”是现代人的视界,一如“永恒”是中世纪人的视界一样。
其实,《喧哗与骚动》通过那只表所传达出的时间哲学要更为复杂。小说中昆丁的父亲说:“人者,无非是其不幸之总和而已。你以为有朝一日不幸会感到厌倦,可是到那时,时间又变成了你的不幸了。”也许昆丁的父亲是在说,我们最终的不幸是因为存在于时间之中,惟有时间是我们无法超越和无法摆脱的,正像昆丁的叙事从头到尾始终伴随着那块表的滴嗒声一样。昆丁最终选择了自杀,企图以此来固定时间,他的自杀也是为了摆脱永久的困境和心灵的煎熬。昆丁是迷失的现代人的典型,昆丁的悲剧是一出现代人的心理悲剧。
(张 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