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坦布尔姑娘·君泰金》原文|读后感|赏析

【作品提要】

“我”自幼失怙,在伊斯坦布尔的外祖母家长大,在修道院里接受教育。“我”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一个调皮捣蛋、性情浮躁的马大哈,人人都叫“我”“小歌鸟”。在一年暑假,“我”孩子气地与安静文弱的表哥卡朗姆开始了一场“恋爱”。可在订婚之前,“我”却意外得知他竟在欧洲与一个有夫之妇有染。于是,“我”离家出走,并设法谋得了一个在B省某中学的教职,后来又被骗去了一个穷山沟当教员。在那里最初的日子,“我”是在孤单、恐惧和抑郁中度过的。“我”也在教学过程中学习适应这样的生活,并寻找安慰。“我”甚至收养了一个小姑娘,这个小天使让“我”重燃起对生活的爱。后来,“我”又辗转到了C城一所师范学校,赢得了学生、同事们的喜爱,甚至是几位男士的爱情。这让“我”又逃到了鸟岛上的一所学校。在那里,“我”与一位粗鲁但对“我”却十分慈祥的老军医重逢。他看穿了“我”的心事,也看到了“我”这些年来为了爱而受的痛苦。他像父亲一样细心地照顾“我”,尤其在“我”的养女因病死去后给了“我”一个家。他在去世前,打发“我”重回伊斯坦布尔,回到亲人们中间,回到日思夜想的卡朗姆身边。在这里,“小歌鸟”重归属于她的笼中,幸福地歌唱。

【作品选录】

那天正当我忙着画地图时,看门人的女儿到班里来通知说,我表哥来了,此刻他正在会客室等我。我不知所措地瞪着坐在讲台上的修女。

“去吧,菲丽黛,”她说,“把地图先放下,去会客吧!”

把地图先搁下,这太好了……但是,我这副脸面如何会客?

邻座的同学取笑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放在我面前。

我的脸,特别是我的嘴唇……真倒霉,写作文时我常爱把钢笔塞进嘴里,这次,我居然下意识地把画笔也塞进嘴里了。因此我的双唇变得黄一块、红一块、紫一块。我知道,用手绢擦是不行的,甚至用肥皂洗也无济于事。要是那样,我就要变成一个大花脸了。

当然,对付卡姆朗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以随便什么模样出现在他面前都可以。……但是,同学已经知道了来者为何人,她们正在那里暗暗嬉笑呢!在她们看来,我是一个正在恋爱,甚至准备订婚的姑娘!啊,但愿真主惩罚他!

穿过走廊,迎面看到的一面镜子更增添了我的烦恼。处于这种境地,假使会客室前没有旁人,我必定会溜之大吉的。但是,事与愿违,那儿有好几个人在徘徊,如果我擅自离去而不会客,必将会引起他们的怀疑。

事已如此,别无他法。我猛地一下子拉开门,像一阵旋风似的冲进了会客室。卡姆朗正站在窗前,假如我径直走到他面前的话,总免不了要握手问好吧,那我湿漉漉的两手水彩一定会破坏表哥那双纤纤玉手的美丽。

我知道,桌上用缎带扎好的纸包一定是属于我的,现在我除了大声嚷嚷,用孩子气的唐突无礼来掩盖我的窘态已别无他法了。于是,我用手拉着黑色的围裙,对盒子行了一个屈膝礼。在这当儿,也没忘记在裙子上擦擦手指。接着,我又向盒子那面送去几个飞吻,顺便把唇上的颜色多少抹去了一些。

卡姆朗微笑着走到我身边,对他也该表示表示亲热呀!于是我说:

“哦,真是荣幸之至,卡姆朗先生。虽然巧克力和酥心糖原是我们该得到的礼物,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觉得受之有愧……前天送来的那盒里有一种酥心糖,但愿真主保佑在这些新的糖盒里又能找到它的同类……哦,真是难以形容啊……当人们把这种糖含在嘴里时,心也随之溶化了。”

卡姆朗说:“这次,我想,你将会找到更贵重的东西,菲丽黛。”

我佯装急不可耐地打开了他指的那个盒子。里面有两本彩色画书。这是在圣诞节送给孩子们做礼物的童话故事一类的东西。我的表哥一定是出于一种我不理解的原因在和我开玩笑。但是,如果他只是为此而来,那可太不像话了……该给他点颜色看看吗?不知道,但我忍不住板起脸来说了和那五颜六色的嘴唇很不相称的一席话:

“接受任何礼物都应该表示感谢。但是,请允许我来一次小小的挑剔……几年前,你也曾是个孩子。当然,你举止稳重、少年老成。但不管怎么说,终究是个孩子,对吗?真主保佑,你一年年长大,成了一个经常充当小说主人公那样的美男子。那么,请问,为什么我就该原地踏步呢?”

卡姆朗惊奇地睁大了眼睛说:

“对不起,菲丽黛,我不明白。”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既然你已经长大成人,那我凭什么就还该是个只配读童话书的小娃娃呢?为什么我就不配享受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应得的待遇呢?”

卡姆朗仍然困惑不解地注视着我说:

“我还是不懂,菲丽黛!”

我噘起嘴,装出一副对他的迟钝表示惊愕的样子,说真的,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我想说什么。我对刚才的所作所为有些后悔,于是,想给自己找一条退路。

我气鼓鼓地解开了第二个盒子上的缎带,看见里面装的是酥心糖。

卡姆朗彬彬有礼地躬身说道:

“你说,应该像对待一个成年姑娘那样来对待你,这使我感到很高兴。但是,菲丽黛,我并不认为我应该为那些书而向你道歉。因为,酥心糖已经表明,我送这几本书纯粹是为了开开玩笑。如果我真想给你送书,那一定会送你刚才所说的那些书的。”

卡姆朗的这种姿态和这番表白一定是开玩笑的。但是,无论如何,他在我面前用这样的声调语气说话却很得我的欢心。

为了不至于被动,我像做祷告似的把双手交叠在胸前,作出赞美不已的样子。他刚说完,我把披到眼睛上的头发掠到前额上去对他说道: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但是这些酥心糖实在太好吃了……一看见它们,我就愿意和你讲和了。没什么,我很感谢你,卡姆朗。”

我没听进卡姆朗的表白,这使他很沮丧。但不知为什么,他想竭力在我面前掩饰这一点。于是,他叹了一口气,愁眉苦脸地说:

“那怎么办呢。既然你不该接受孩子气的礼物,那以后我一定带些送给成年人的严肃的礼物来看你。”

装作一直在忙着吃酥心糖的我像一个珠宝搜集者欣赏他的收藏品那样兴奋地端详着糖盒,把糖一颗颗拿出来排列在一张报纸上,同时又自言自语道:

“吃这些玩艺儿也是一门技术呢,卡姆朗。这门技术是我这个蠢材发明的。比如你以为先吃这排里的红色酥心糖无妨吧,可是这种红颜色的糖很甜,又带点薄荷味。如果先吃这一块,那就太对不起它那迷人的甜味和浓郁的芳香了。啊,这些酥糖是多么可爱呀!”

我顺手拿起一块糖,放到唇边。我的动作是如此多情,简直像在抚爱一只小鸟。

“把这一块给我吧,菲丽黛。”表哥伸手对我说。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道。

“我要吃嘛。”

“啊,当你的面打开糖盒可不是一件好事。如果你想把自己带来的礼物吃了,那我可饶不了你。”

“我只要这一块!”

他这是要干吗?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肯要别人的嘴碰过了的东西呢?……除非是……哦,我这是想到哪儿去啦!

表哥利用我发懵的当儿突然伸手过来试图把糖抢过去。但是,我的动作比他机敏,我很快把糖藏好,向他吐了吐舌头,做了个怪脸。

“我可没你手快。但是,结果如何呢?”我取笑他,“瞧,还是让我先向你传授这美味的酥心糖的吃法,然后你再动手来抢吧……”

我微微地向后仰着头,伸出舌头,把糖放在舌头上,不住地左右摇晃脑袋,糖块就慢慢地溶化了。因为这时候我的舌头不得空闲,故而我只好用手势来表示酥心糖特殊的美味如何使我陶醉。

表哥茫然的目光真使我忍俊不禁。

过了一会儿,我收起笑脸,一本正经地把糖盒递过去说:

“我认为,你已经学会了这一本领,可以请你吃一块了。”

卡姆朗半嗔半恼地说:

“我不要了,你都拿走吧。”

“那就太谢谢啦。”

我们几乎已经无话可谈了。出于礼貌,我询问了家里人的情况并请他代为问候,然后就拿起糖盒,夹在腋下,准备回教室了。

忽然从会客室隔壁的小屋里传来了一阵沙沙声。我立刻像猫儿那样警觉地竖起了耳朵。

这间小屋是专门用来放小黑板和地图的,小屋的门微微地开了。忽然我听见“砰”的一声,大概是黑板倒了。我似乎听到玻璃门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并发出老鼠般的“吱吱”的尖叫声。

我偷眼往门那边一瞧,天哪,我看见了什么?玻璃上有一个很大的人影儿。我立即明白了事情的原由: 这是米歇尔借口要到小屋来拿黑板,骗过了那位傻修女,藏在隔壁小屋里监视我们呢。

人影儿隐去了。但是,可以确信,这个姑娘一定正半蹲着身子从钥匙孔里偷看呢。我怎么办?既然她以为我们是一对恋人,那就肯定要盼望我们之间发生些什么异乎寻常的事。如果她听见我向表哥告别时只傻乎乎地说了些“好吧,愿真主保佑你一路平安,问家里人好”之类平淡无奇的话,那我的谎言就要被戳穿了。到那时,米歇尔肯定会抱住我的头,搞乱我的头发,取笑我说:

“原来是你编了个故事来骗我啊!”

担心谎言被戳穿的心理促使我再一次冒险。当然,这样做并不光彩。但是,既然我们已经担任了角色,那就善始善终地把这场戏演到底吧。

我的同学们多半都不懂土耳其语,米歇尔也一样。那么,我们的谈话内容就不重要了,只要声调和姿态像两个热恋的情人就足以把她骗住啦……于是,我对卡姆朗说:

“哦,差点儿忘了问你,奶妈的孙子还住在别墅里吗?”

卡姆朗对这个突兀的问题感到困惑不解。

“当然啦,你还能让他到哪儿去呢?”

“这个我自然明白……只是……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实在太爱这个孩子了……”

我的表哥笑了:

“这是打哪儿说起啊?你连正眼瞧都没瞧过他一次……”

我做了一个十分奇怪的动作,接着说:

“正眼瞧不瞧他能说明什么问题?说明我不爱他吗?瞎说!请别这么说吧。相反,我爱这个孩子,爱极啦……”

我模仿那扮演茶花女的演员的姿态,歪着脖子,把双手交叠在胸前,拖长了声音吐出这个“爱”字,还重复了几遍。与此同时,斜眼望着门口。

如果米歇尔能知道六个土耳其单词,那其中三个必定是“爱”、“爱情”和“恋爱”。假如我的估计失误,那她也必能去字典里寻查或者去向人打听出“我爱……”这个词组的强烈含义的。但是,除了米歇尔以外,我还必须对卡姆朗掌握主动。我这第二方案肯定是不成功的。我的语言和动作已经使卡姆朗感到可笑了。

“你这阵风是打哪儿吹来的,菲丽黛?”

管它从哪儿吹来的,现在还有时间顾这个?我还是以那种令人费解的热情回答说:

“我有什么法子啊,就这样……我爱他。你必须答应我,一回家就替我送一个纪念品给那小家伙,懂吗?一件爱的信物……”

我真想当着米歇尔的面交给卡姆朗一件东西,好让他带回去给奶妈的孙子。但是,真遗憾,我的口袋里除了一些废纸片以外,别无他物。这些纸片是我准备上晚自习时,戏弄打瞌睡的修女用的。可是濒临绝望的我急中生智,一下子抓住了卡姆朗的手,似乎准备要投入他的怀抱。

“请你替我拥抱这个孩子,请替我好好亲亲他的脸蛋和眼睛,你懂吗?你答应我吧……”我哀求道。

我和卡姆朗就像在拥抱一样,我们的呼吸都融合在一起了。卡姆朗被我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搞得呆若木鸡,简直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我成功地扮演了这个角色。戏演完了,可以拉幕了。我甩开了卡姆朗的双手,气急败坏地跑出了会客室。我想,米歇尔一定会在走廊里赶上我并拥抱我的,可是我身后却没有一丝声响。我忍不住蹑手蹑脚地回身向小屋走去。屋子里也没有声音,哪儿有什么米歇尔啊!我悄悄推开门,一看,天哪!只见教我们音乐课的老弗莱尔·克沙维叶正哆哆嗦嗦地站在一个凳子上,在一个柜子的抽屉里找乐谱呢!

哦,真倒霉!我的错觉让我在卡姆朗面前把自己着实羞辱了一番。

我像得了热病一样感到脸上一阵火烧。我没有再回教室,而是跑到校园里去,拧开水池旁的水龙头,用凉水把发热的脑袋浇了个透。

我感到全身颤栗。凉水顺着我的头发流到衬衣里。我想: 佯装恋爱都会使人像发疟子似的难受,那么,真正堕入情网真不知该是什么滋味了!

卡姆朗先生,我的孩子:

给您写这封信的人是一个孤僻的老人。他把生命的一部分消耗在书本上,另一部分献给了被称之为生活的这场可恶战争,并且在战争中成了伤员。在这封信到您手里很久以前,这个老头儿已经告别了人生。他只珍藏着对一个可爱而又可怜的人儿做一件好事的愿望,决定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息承担起给你写这封信的重任,请好好听听吧:

“有一天,在一个边远乡村的一所破屋里,我遇见了一个像光明一样纯洁,像梦幻一般美丽的伊斯坦布尔姑娘。如果你在大雪纷飞的冬夜打开窗户时能听见一声夜莺的啼鸣,你会作何感想呢?那时候,我就有这样的感受。是什么样的恶运或者偶然的机缘把这样一个纯洁无辜、婀娜可爱的姑娘,造物主塑造的罕见的俏丽的尤物抛到这不开化的乡村来了?她精神上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可她竭力编造着关于自己的种种故事。啊,可怜的小姑娘!我又不是你扔在伊斯坦布尔的那个迟钝的、傻瓜似的爱人,难道这些话骗得过我吗?她那像是没有睡醒的孩子般倦怠的眼睛,心不在焉的神态,颤栗的嘴唇,徨然的举止向我说明了一切。

“以前,我时时怀着甜蜜的温情想起古老的传说中为了去寻找莱拉而离家出走的梅兹农。自从看见了菲丽黛后,我忘记了这个古老的传说,而经常去想念另一个莱拉,那个长着一双明亮的栗色眼睛,肤色晶莹的纯洁美丽的小姑娘了。在新坟遍野的边远乡村里,这个现代莱拉沉湎于绝望的爱情梦幻中。

“两年以后我又遇见了她。我看到痛苦吮尽了她的力量。唉,我在看见她的第一天为什么不把她抱到我的马上,把她强带回伊斯坦布尔的家里去呢?……真是太疏忽了!

“在我第二次遇到她时已经太晚了,您已经结婚了。我想,她是个孩子,生活还在前面,也许时间会使她忘记一切的。可是,有一次,在她重病中我偶然看到了她的日记。我明白了,这个年轻的心隐藏着多少深重的痛苦!她在这个本子里记录了自己全部生活。我知道,要她不爱你是不可能的,于是我决定像照顾亲女儿那样照顾她。可是小人们兴风作浪,他们的卑劣行径妨碍了我。于是,我想让她结一门好姻缘,但这是很危险的。无论她的丈夫多么宽容,他总希望得到她的爱情。我们的这个姑娘是为爱情而生,为爱情而死的,但是,一个陌生人的爱对于她只能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沉重的负担。在她爱着一个人的时候,让她投入另一个人的怀抱也许会致她于死地。面临着这种危险,我决定娶她。只要我活着就要维护她。就是我死了以后也要用我微薄的财产养活她。一个寡妇总比一个受人歧视的姑娘容易过日子。我从来没有失去这样的希望: 可能有一天她的理想会实现!生活中什么样的事没有啊?果然,你妻子的去世的噩耗使我作出了新的考虑: 一切都可以重新安排。当然这一噩耗给你的家庭带来了不幸,但是,如果说我也这样想,那就太虚伪了。我考虑一个合适的办法,使菲丽黛和我解除这桩愚蠢可笑的婚姻,把她直接还给你。不知道人们会对此作何评论?但是对于人们的议论我早就无所顾忌了。这时我的病情加重了,我知道,这个问题过三四个月就可以自行解决了。我觉得已没有必要多作解释,只要找一个借口把菲丽黛打发到您跟前去就行了。我相信她一定会把我的信交给您的。我深知她的性格。她是一个奇特的姑娘。也许她又会闹脾气。别介意,即使她说要去死,您也别让她离开您,必要的话,您应该像一个绑架女人的绿林好汉一样对她粗野一些。请相信,她即使死在您的怀抱里,也会感到幸福的。

“坦白地说,处理这件事情的过程中我丝毫也没考虑你。且不说像菲丽黛这样一个少见的姑娘,即使我家里的一只猫我也不想送给你。可是你瞧,对这个疯狂的姑娘简直没法讲道理,真不知道她怎么会爱上像你这样没心没肺的小东西?”

已经去世了的哈依鲁拉赫

附记: 信封里装的是菲丽黛的日记。去年,我们去农庄的路上我编了一个谎,说这个本子连同箱子一起遗失了,也许是车夫盗走了。我看得出她很难过,可是她没吭声。我做对了,我预计到这个本子有一天会有用的。

(徐玫、黎地 译)

【赏析】

这是一部讲述一个小姑娘的恋爱的小说。这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小姑娘呀?尽管这位来自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名叫菲丽黛的小姑娘,已经在上中学,可要说起她的孩子气,那真是一言难尽。这里我们权且借节选的作品原文来略作描摹: 上画图课时来了访客,这可让我们的女主人公犯了难: 这副脸面如何会客?同学恶作剧地拿出小镜子,放在她面前: 原来小姑娘把写作文时咬钢笔的习惯都带到了画图课上来了,“双唇变得黄一块、红一块、紫一块”。

如果只是扮个大花脸,那也只是一个比较淘气的小姑娘常有的事。更让成年人感觉“可怕”的,是她此后的心态转化。本来,顶着这么张脸去会客对于任何人都是件发窘的事。可姑娘的脑筋一转,就成功地化解了自己的压力:“当然,对付卡姆朗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以随便什么模样出现在他面前都可以。”这位卡姆朗是何许人也?她竟然可以如此轻侮他,我们不禁要替这位卡姆朗鸣不平了: 他到底哪儿招惹她了呢?周围的同学给了我们暗示:“她们正在那里暗暗嬉笑呢!在她们看来,我是一个正在恋爱,甚至准备订婚的姑娘!啊,但愿真主惩罚他!”原来,他还是姑娘不愿承认的未婚夫呢。

这个淘气的小姑娘有时就像一条小泥鳅,当她面临不愿面对的现实,总是本能地想要溜走。这不,走廊里的镜子又让她心生溜之大吉的念头——要是面对镜中自己的这张大花脸,一定会让她羞得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可天不遂她愿,没机会溜走,只得硬着头皮,“猛地一下子拉开门,像一阵旋风似的冲进了会客室”。

哈哈,为什么在常人再自然不过的会客,在她却会那样地颇费周折,经历如此复杂的“心路历程”?在此,我们不得不承认是这个半大不小的姑娘心中的那种“矜持”在作祟。于是,为了维持自己正在成长的自尊心,为了掩盖自己的鲁莽与窘态,除了大声嚷嚷,把自己孩子气的唐突无礼放大,好像她真是别无他法了。

这个小姑娘又是异常敏感的。当收到来自表哥的礼物——彩色童话故事书时,这个小姑娘便感到自己仍然只是被作为孩子看待。这当然是她所不希望的。当她没有得到期待中的平等对待时,挑衅便成了首选的对策——给他点颜色看看:“既然你已经长大成人,那我凭什么就还该是个只配读童话书的小娃娃呢?为什么我就不配享受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应得的待遇呢?”不过,“大小姐”的矜持并没有能维持到第二盒礼物被打开之后。看到了里面的酥心糖,我们的“小姑娘”立刻就现出了她可爱的原形:“你说什么我没听清。但是这些酥心糖实在太好吃了……一看见它们,我就愿意和你讲和了。没什么,我很感谢你,卡姆朗。”她“像一个珠宝搜集者欣赏他的收藏品那样兴奋地端详着糖盒”,连拿起一块糖的动作也多情得“简直像在抚爱一只小鸟”,更严词拒绝把它们与任何人分享,表哥自然是想抢也抢不过她的咯。

本来,这出喜剧演到此处已经让男女主人公无话可谈,准备谢幕下场了。可我们警觉的女主人公忽然注意到隔壁小屋里的声响和人影儿。她立即明白这是同学在从钥匙孔里偷看他们。她当然无法接受自己编造的恋爱谎言被戳穿的不光彩。于是,机灵的她“应观众要求”——“既然她以为我们是一对恋人,那就肯定要盼望我们之间发生些什么异乎寻常的事”,冒险添加了一场带有恶作剧成分的戏: 先是故意“模仿那扮演茶花女的演员的姿态”,说出几个暧昧的土耳其语单词,然后又急中生智,一下子抓住了表哥的手,做出拥抱的姿势。不过,那位“观众”竟然不是她所预料中的同学,这着实令她对自己的这番苦心经营备感羞辱,“像得了热病一样感到脸上一阵火烧”。

这就是我们孩子气却又满脑袋瓜子转着自己的“小九九”的女主人公,一个令人对她的鬼机灵又气又爱的小姑娘。当然,小说中的她还不仅限于此。她是一个自视与众不同却又性情浮躁的捣蛋鬼、马大哈,也是一个以欺骗来报复谎言、用哈哈大笑来表示对世界和悲伤痛苦的蔑视的真性情的主儿。连她自己也说:“是的,我真是一个难以理解的怪孩子。”

也许,笔者太过夸大了这位姑娘性格中的这一面了。听一下对她满怀怜爱的一位长者的叙述可能有助于您更全面地认识这位姑娘的成长。长者永远记得他们的初次相遇:“有一天,在一个边远乡村的一所破屋里,我遇见了一个像光明一样纯洁,像梦幻一般美丽的伊斯坦布尔姑娘。”他纳闷:“是什么样的恶运或者偶然的机缘把这样一个纯洁无辜、婀娜可爱的姑娘,造物主塑造的罕见的俏丽的尤物抛到这不开化的乡村来了?”“她那像是没有睡醒的孩子般倦怠的眼睛,心不在焉的神态,颤栗的嘴唇,徨然的举止”戳破了自己竭力编造的种种故事。很显然,她精神上承受着巨大的、难言的痛苦,沉湎于绝望的爱情梦幻中。

爱情——这本该是玫瑰色的东西却成为一股对她来说太过巨大的力量,吞噬了她,并把她从熟悉的亲人、城市裹携到生活的艰难困苦中去。那原本“无可救药地天真”的“小歌鸟”离家后必须独立生活,适应环境,快快地成长,在充满着与其性情格格不入的元素的土耳其乡间求得一席生存空间,也慢慢蜕变成乡村学校里的“蚕宝宝”、“玫瑰露”。

她在日记里记录下了自己的真实生活与痛苦感受:“每当我抱有一点希望时,希望总要幻灭,我爱上了什么,什么就必死无疑。……我好比一只看见自己的宝贝处在危急之中的母鸟,我为之呕心沥血的这些小东西,像片片枯黄的秋叶掉落了。我还没到二十三岁……”不过,她始终没有放弃对“伊斯坦布尔的那个迟钝的、傻瓜似的爱人”的那份感情。对这段感情的回忆尽管会使爱的旧伤口时时淌血,但仍无法阻止她的回忆、思念与眷恋。

幸运的是,这位长者像父亲一样照顾她,并且适时地把她送回到了伊斯坦布尔,那个曾经的爱人左近。当她还乡时,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无忧无虑、恣意妄为的小姑娘了。这回,那个仍然热爱着她的愚钝的表哥,记取了那位长者的忠告:“她是一个奇特的姑娘。也许她又会闹脾气。别介意,即使她说要去死,您也别让她离开您,必要的话,您应该像一个绑架女人的绿林好汉一样对她粗野一些。请相信,她即使死在您的怀抱里,也会感到幸福的。”兜兜转转,幸福对于这位姑娘竟是如此的不易!

年轻时我们的女主人公曾这样设想过:“佯装恋爱都会使人像发疟子似的难受,那么,真正堕入情网真不知该是什么滋味了!”如果您想了解爱情对于这个小姑娘所产生的“致命”影响,那么去读读这部小说吧。

(杨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