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夫,樵夫,你听着(停一停你的胳膊);
那都不是树木啊,你在那儿砍倒的;
在硬的树皮下面生活着树的精灵,
你没看见她们在点点鲜血往下淋?
你,渎神的凶手啊,一个普通的强盗,
随便抢了点什么就要送到台上绞,
像你这样险恶的,杀害我们的天仙,
你又该当何罪呀?万死也难赎罪愆!
你,树林呵,你这座藩篱雀的华屋,
从此那轻的獐麂和那幽栖的麋鹿,
都不再来吃草,来托庇于你的清阴,
你的绿鬓也不再遮断夏日的光明。
从此多情的牧人也不再倚着树干,
悠悠然吹着他那穿着四孔的箫管,
脚旁边卧着牧犬,腰旁边靠着鞭箠,
诉说他如何热爱他那美丽的贞妮;
一切将变成喑哑;伊珂也无声无息,
你将会变成田野,再不见你那茂树,
慢吞吞地摇动着参差错落的浓荫,
将来你所感到的只是犁、犁刃、犁棱。
你失去你的清幽,潘神和羊脚仙侣
都将不来光顾了,避开你唯恐不速。
永别了,老树林呵,你芮菲儿的乐园,
当初我在你这里第一次调理琴弦,
第一次我听到那阿波罗神的响箭
来叩我的心扉,使我整个心灵惊颤:
第一次我欣赏着那美丽的迦了蒲
因而爱上了她那九位一体的仙姝,
她亲手在我头上撒着千百朵玫瑰,
欧苔普喂养我,用她亲身的乳汁。
永别了,老树林呵,别了,神圣的梢头,
当初你们披挂着还愿的花和画图,
现在呵,却只落得过往行人的轻蔑,
因为他们在夏天苦于阳光的炎烈,
再也找不到你那柔青软绿的阴凉,
责怪你的砍伐者,咒骂他们的疯狂。
别了,你们,橡栎树,勇敢公民的冠冕。
你们,多顿的灵苗,朱必特神的征验,
人类最初依靠你们才能获得生存,
他们不知道报恩,真正是负义忘恩,
而且还恩将仇报,真正是冥顽愚鲁,
才会这样地屠杀他们的养身之父!
人信赖现象世界是多么不幸,可怜!
天呵!多么真实啊,这句哲学的箴言!
箴言说: 任何物类到头来都是一死,
物的形式是变的,死是换一个形式。
汤碚谷地有一天会变成峻岭崇山,
阿多斯的最高峰会变成广阔平原,
泥浦君有时也会平铺上一层菽麦:
物质才是常住的,形式则随时幻灭。
(范希衡译)
【赏析】
龙萨不但是爱情诗的圣手,也是景物诗的高手。他从小便在乡村生活,家乡的一草一木时刻触动着他那颗善感的心灵,带给他审美的体验。他曾在一首诗歌中这样写道:“十五岁时,自然山川、林木的风韵/比王室的宫殿更深地打动着我。”这种对大自然真挚的爱恋之情,一直贯穿着龙萨的日常生活,促使他反复吟咏大自然中的花草虫鸟。这里节选的一段《吊迦斯丁树林》,正是龙萨非常著名的景物诗。
迦斯丁树林位于龙萨的家乡。1573年,未来的国王亨利四世出卖树林抵债,导致大量树木被砍伐。龙萨得知此事以后,义愤填膺,约于1574年写出了这篇感人肺腑的杰作。在这首诗歌中,龙萨不仅回忆了迦斯丁树林的迷人风采,表达自己对大自然的依恋,也透露出一份睿智的哲学思想,抒发自己对生命的体悟。
在龙萨的笔下,迦斯丁树林已经远远不只是相对于人类环境而言的自然环境。它林木茂密,花草繁盛,是“藩篱雀的华屋”,是“轻的獐麂和那幽栖的麋鹿”的美好家园。它拥有生命,会呼吸,会欢笑,会哀愁,会流血,会死去。它就像一座神秘的宫殿,森林女神、山林之神以及各种各样的精灵们在其中自由自在地生活。不仅如此,这里也渗透着人类的足迹。多情的牧人“倚着树干”,向树林中的生灵 “诉说他如何热爱他那美丽的贞妮”。过往的行人在“神圣的梢头”挂上“还愿的花和画图”,来感谢这片树林在烈日炎炎的时候所馈赠的“柔青软绿的阴凉”。还有那些像龙萨般拥有一颗善感的心灵的人,正是老树林给予他们源源不断的艺术灵感: 他们徜徉在老树林所呈现的美丽画卷中,被文艺之神阿波罗的响箭叩开心扉,从此献身给九位缪斯女神。这是植物和动物的家园,是神灵活动的场所,也是人类不可或缺的精神乐园。
然而,这么美妙、这么丰富、这么博大的迦斯丁树林正在被砍伐、被毁灭!是谁亵渎了神灵,“杀害我们的天仙”?是谁犯下滔天大罪,“万死也难赎罪愆”?是樵夫。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点点鲜血往下淋”,还继续挥动臂膀,夺取众多的生命,人类的乐园。他们不但如此“险恶”,还“负义忘恩”,“冥顽愚鲁”。这片老树林里生长着一棵棵茁壮的橡栎树,它们曾是人类最初赖以“获得生存”的食粮,因为根据古希腊传说,人类在神赐小麦之前,食橡栗为生。如此而言,这些樵夫正在“屠杀他们的养身之父”!龙萨写到这里的时候,忧愤的心情已经溢于言表。他的哀思、他的叹息、他的愤怒紧紧扣住了我们的心弦,让我们一起进入他对老树林的热爱和怀念、对樵夫的诅咒和谴责。
最后,龙萨将炽热的情感化作冷静的思索,以一句箴言收缩澎湃的激情:“任何物类到头来都是一死,/物的形式是变的,死是换一个形式。”这里,龙萨显示出泛神论的倾向。在他看来,自然的形式和生命的形式千变万化,只有物质本身永恒不灭。“汤碚谷地”“会变成峻岭崇山”,“阿多斯的最高峰会变成广阔平原”,泥浦君,即大海,“会平铺上一层菽麦”……这样看来,迦斯丁树林的毁灭也是符合宇宙变化、自然常理之事。龙萨的这番议论,言之凿凿,确可信据,一方面平息了我们先前对于迦斯丁树林被毁灭的愤怒以及因为无力挽回迦斯丁树林被毁灭而产生的无奈,另一方面将我们的情感上升到理性的高度,心胸也顿时开阔旷达起来。
值得注意的是,龙萨在爱情诗中总是发出生命短暂、青春转瞬即逝的感叹,奉劝情人及时“采下你青春之花”(《给卡桑德蕾》),“别把明天等待”(《当你衰老之时》),充满了宿命论的色彩,而在景物诗中惯于宣扬“物质才是常住的,形式则随时幻灭”,流露出泛神论的倾向。人生(物质的一种形式)短促,自然(物质本身)永恒,人生只不过是自然千姿百态中的一种形式,两者之间是被包含与包含的关系。我们无法断定来生的存在形式,因此对于此生的把握就在于充分发掘此生的意义。这种对于现世生活的关注与传统的基督教思想格格不入,也恰恰是龙萨作为人文主义者的思想火花。从这个角度来说,“及时行乐”的生命哲学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这首《吊迦斯丁树林》,向来以其情景交融、立意新颖为人称颂。迦斯丁树林早已不复存在,龙萨的诗名在历史的长河中也有一番波折,但龙萨通过诗篇所传达的对大自然的热爱、对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期盼,在我们今天看来仍然是那么生动、那么具有教化意义。人类文明发展至今,更多像迦斯丁树林这样的自然环境已经遭到破坏和毁灭。我们还能用“物质才是常住的,形式则随时幻灭”这样的箴言来自我安慰吗?还是该咒骂自己“负义忘恩”、屠杀“养身之父”?人类生存环境的恶化已经清楚地说明了答案。
(蔡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