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里有一架蓝色的钢琴，

可是，我不认识乐谱。

自从世界变得野蛮，

它被放在地下室门旁的黑暗之中。

四只星形的脚爪弹奏它

——月姑在舟中歌唱——

如今老鼠在叮当声中跳舞。

键盘已经损坏了……

我为蓝色的死者痛哭。

啊，亲爱的天使，在我生时

——我吃的是苦味的面包——

已经给我打开天国之门——

也不顾违背禁令。

(钱春绮　译)

【赏析】

在德国近代作家中，拉斯克-许勒是一位风格独特、艺术个性鲜明的女作家、诗人。她以女性特有的心智结构以及与生俱来的敏感而细腻的思维方法，通过对日常细碎事物的描摹去展现丰富而复杂的心理世界，揭示一些挣扎的脆弱的灵魂。

1933年希特勒上台之后，她被纳粹当局冠以“伤风败俗和病态的咖啡馆文人”而被驱逐出境，从此她开始了自己的流亡生涯。她先后到过瑞士、埃及，1937年定居于巴勒斯坦的耶路撒冷。二战即将结束时，她因精神错乱而死。个人的颠沛流离促使她更进一步思考个体命运，关注历史，关注社会群体。她在流亡期间的重要作品就是1943年在耶路撒冷出版的诗集《我的蓝色的钢琴》。在这部诗集的封面上，有一句题词特别醒目：“忠诚于生活在德国城市里我的那些永不忘怀的朋友们以及与我一样被驱逐和现在散居在世界各地的人！”这对于我们更好地认识和把握诗集里面的诗歌具有启发作用。这首《我的蓝色的钢琴》就是出自这部诗集。

诗歌一开始，诗人以简洁直白的方式，直接进入诗歌的主题。诗人写道：“我家里有一架蓝色的钢琴，/可是，我不认识乐谱。”

在文学的诸多体裁中，诗歌是一个最为独特的文体样式。英国诗人阿诺德认为诗是“人类语词所能达到的最宜人、最完美的表达形式”，是“人类最完美的言语”。可以说，在诗中一个词构成一个世界，一句话潜藏着一个天地。对于本首诗开篇的这两句话，我们试做细致的分析。首先，“钢琴”或许确实是她家存在的东西，但这又好像不仅仅是简单的写景状物的诗作。实际上，“钢琴”所代表的是在纳粹专制统治下失去的和平安定的生活，以及诗人所追求的和谐理想的世界。

其次，我们注意到诗中“蓝色”这个修饰语。颜色是诗歌中不可或缺的因素，它往往成为重要的表意符号和情感载体。诗歌恰当的着色不但能够带来明暗交织的视觉冲击，而且更能深化诗歌的意义指向，突出写作主体的情感意志。在西方文化中，蓝色大多数情况下具有高贵、深沉、严厉的象征意蕴；但它在很多时候昭示一个人忧郁、沮丧、哀伤的心理状态和情绪变化。阿恩海姆在分析蓝色时说，“蓝色像水那样清凉”，是一种“阴性或消极的颜色”。而在本诗中，诗人以蓝色修饰“钢琴”，这绝不是一种表层描绘。它有力而准确地暗示了作者当时哀痛而悲伤的心绪，为整篇诗作的展开定下一个情感基调和抒情基调。

沿着诗意向下的伸展，诗人借助对“钢琴”处境的描绘，把现实世界的实际状况纳入到诗歌所思考的范畴内。这架蓝色的“钢琴”之所以被一直放在地下室门旁的黑暗之中，是因为世界已经变得野蛮。

面对纳粹暗无天日的专制统治和残暴的军事独裁，诗人和许多人一样，失去了原来的宁静而安定的生活，自我被抛离出正常的生活轨道，一切都处于混乱和动荡之中。现实世界里的道德信仰崩溃了，公理正义也消逝了。法西斯独裁代替了和平，专制政权取代了民主。正像诗人所说的那样，“键盘已经损坏了……/我为蓝色的死者痛哭。”这一切让诗人陷入一种深深的哀痛与悲愤之中。诗人在这两句之间用了一串省略号，意味深长，折射出一股对现实沉郁的批判力量。而在诗歌的结尾处，诗人抒发出对于过去岁月的怀念：“啊，亲爱的天使，在我生时/——我吃的是苦味的面包——/已经给我打开天国之门——/也不顾违背禁令。”诗人通过对往昔情景的描绘也更加衬托出对于这个现实世界的批判和不满，和对失去的往昔的和平安定生活的珍念。

拉斯克-许勒在这首诗作里没像其他流亡诗人一样，进行一种激昂的控诉。她在诗作里展现出来的是一种近乎哀歌似的抒情风格，表达了和谐理想的愿望在这样一个充满绝望的现实世界中毁灭的哀怨之情。这其中有的是无语凝噎的感伤，却没有充满激昂调子的控诉和呐喊。

此首诗作基本是按照两条线索在行进，第一条是诗人对现实中钢琴所作的描绘；而另一条则是诗人对钢琴所寄托的情感，也就是说钢琴所隐喻的事物，这是此首诗歌所要揭示的重点。在诗歌内部这两条线索始终交织在一起，虚虚实实贯穿于诗歌的整个过程。另外，本诗在结构韵律的使用上宛转自如，追求一种自由诗体的形式。在诗歌语言运用方面，明白晓畅，简洁生动，字里行间充满着真挚质朴的感情，在哀婉中不失批判和警醒的力量。

(李 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