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之涣《登鹳雀楼》赏析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赏析
鹳雀楼坐落于山西永济市蒲州古城西面的黄河东岸,因鹳雀经常栖息其上而得名。该楼始建于北周时期(约557-581),于元朝初年(1222)毁于战火之中。现存的是本世纪初重建的仿唐建筑。据宋代沈括《梦溪笔谈》记载:“河中府鹳雀楼三层,前瞻中条,下瞰大河。唐人留诗者甚多。”意思是站在鹳雀楼上可以远眺中条山,俯瞰黄河,唐代留下了很多写鹳雀楼的诗篇。而在这些作品中,尤为世人所传诵的,当首推王之涣《登鹳雀楼》。短短二十字的小诗,如何就写出了北方的景象和气势呢?
事实上,写景之句只有前两句共十个字:“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是一联工整的对仗,写了四种物象:日、山、河、海。当崔颢登上黄鹤楼时,他所见到的是:“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当王勃登上滕王阁时,他所见到的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同样是日暮登楼,同样放眼一片大好河山,北方的王之涣所见之景与南方的崔颢、王勃所见之景,气象便大为不同。草的绿意、霞的灿烂、历历晴川、悠悠秋水,凸显着南方的柔美。王之涣则大笔挥洒,以白日黄河写出北方的壮阔。
开篇一句“白日依山尽”,写的是夕阳落山的景象,但是为何不用夕阳、也不用红日呢?在我们的印象中,早上升起、傍晚落下的太阳是红日,正午时分的太阳才是白日。其实,此处用“白日”,与格律有关,与诗歌传统有关,也与塑造意境有关。所谓与格律有关,是因为这是一首近体诗,讲求对仗、平仄,以“黄河”对“白日”,两个平声字对两个仄声字,都是形容词式的颜色词加名词的组合样式。
所谓与诗歌传统有关,是说此前的诗文当中,写到朝阳落日时也多用“白日”。如屈原《九章·思美人》:“开春发岁兮,白日出之悠悠。吾将荡志而愉乐兮,遵江夏以娱忧。”宋玉《神女赋序》:“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宋玉《九辨》:“白日蜿晚其将入兮,明月销铄而减毁。岁忽忽而遒尽兮,老冉冉而愈驰。”曹植《赠徐干》:“惊风飘白日,忽然归西山。”陶渊明《杂诗》:“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前两个例子是写朝阳,后三个例子则是写落日。而王之涣以“白日”入诗,既是对传统的呼应,更是塑造本诗意境的需要。李商隐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登乐游原》);刘禹锡说:“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乌衣巷》);辛弃疾说:“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摸鱼儿》)可见,夕阳、斜阳在诗词中往往用来传达一种怅惘、伤感的情绪。至于“红日”,虽然也是颜色词加名词的组合样式,与“黄河”似乎也能对上,但一来平仄不协,二来颜色亦不协。“白”与“黄”的对照则更加鲜明,减淡了夕阳的萧瑟感,带来更加开阔清朗的境界。这是文字想象的魅力和诗意所在。后来晚唐的诗人张槟便也这样以“黄河”对“白日”:“白日地中出,黄河天外来。”(《登单于台》)当然,他所写的是朝阳。
首句“白日依山尽”写太阳缓缓没入山后,这是诗人登楼望向远方时所见,下句“黄河入海流”则将视线稍微收回并俯瞰,于是有了对滔滔黄河的描写。它与首句的表现特色又不一样。在首句中,“日”与“山”都是眼前所见之实景,表现了诗人观日落的一段时间过程;“黄河入海流”的“河”与“海”则是一实一虚。诗人眼前所见,只是滔滔河水奔流而去,它的终点,是在目力所不能及的入海口,诗人正是以虚实结合表现了空间的延展,以黄河的奔流而去将画面延伸至无限以外。这样既营造了阔大的境界,蕴涵了无穷的诗意,又为下两句的由虚生感、由景生思打下了铺垫。因为看不到尽头,便想站得更高、看得更远,于是有了后两句带着哲理的议论:“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种议论并非破空而来,而是从前两句的写景获得的启示和升华,既有形象感,又有哲理性,后人称之为理趣诗。
宋代便有很多这样的理趣诗。例如王安石的《登飞来峰》:“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同样是一首登临诗。诗歌头两句描写站在飞来峰的塔顶看到旭日东升的阔远景象,后两句便由写景而生发议论:不畏惧浮云会遮住远望的眼,因为我站在了最高处!“不畏”这样斩截的表达体现着决心改革的王安石的抱负、胸襟和勇气,同样是登临观景,同样是抒写“站得高看得远”的思考,不同的诗歌中会体现出不同诗人的性情气质。又如苏轼著名的《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同样是前两句写景,后两句议论。“不识”两句所体现出的深刻的哲理睿思已为世人所公认,而作为诗人因景生思的基础的前两句写景,却似乎并没有后两句那样精彩绝伦。庐山的美景处处可见,以苏轼的生花妙笔,本来也可写出像李白“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那样精妙的句子,但苏轼却只着眼于表现庐山横看侧看不同、远近高低各异,显然是为后两句的议论做铺垫,从而显著地体现出宋人理性思致的一面。
相对来说,王之涣《登鹳雀楼》前两句对于景的摹写要更为生动,但在注重抒情和意境营造的盛唐诗之中,以一半的篇幅来申发议论,这本已是颇为独特的了。例如中唐畅当有一首同题五绝《登鹳雀楼》,表现方式就与王之涣的不同。诗曰:“迥临飞鸟上,高出世尘间。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五绝篇幅短小,一般讲求含蓄蕴藉,而不易表现出大境界,但在这一点上,两首《登鹳雀楼》都能以小诗写出高远阔大的气象。与王之涣诗不同的是,畅当诗是典型唐诗的写法,四句皆为写景,从不同侧面描写了鹳雀楼及其周围景色。前两句表现鹳雀楼之“高”。倪其心先生解释说:“诗人站在鹳雀楼上,望远空飞鸟仿佛低在楼下,觉得自己高瞻远瞩,眼界超出了人世尘俗。从艺术表现看,这里把视觉反差运用到景物描写中,以远处物体似低小的感觉来反衬近处物体的高大,饶有意趣。从思想境界看,则诗人自有一种清高、俊逸的情怀,志气凌云,而飘飘欲仙,大有出世之想。第二句一作‘高谢世人间’,则高蹈的情怀更明确。”阐发得非常精彩。后两句与王之涣诗的视点是一致的,都是登楼望远,都是以一组对句写到河与山。所谓“大好河山”、“山河壮丽”,河与山一向是诗人景物描写的核心,登上鹳雀楼的诗人们眼中所见,又确乎“前瞻中条,下瞰大河”,河与山自是绕不过去的表现对象。盛唐的王之涣已经以“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样气象阔大、虚实结合的描写珠玉在前,畅当又该如何来表现呢?应当说,“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也并未让王之涣专美于前。诗人以鹳雀楼为中心,环视四野,上句写连绵的山峦围住了平原四野,下句则写滚滚黄河似乎冲开山脉,从断处奔腾而去。同样用了一个“入”字,王诗说“入海”,畅诗说“入山”,各有特色,但都将眼前所见引向视线之外,使开阔的画面更有画外无穷之意。
宋人沈括称赞王之涣诗和畅当诗都“能状其景”(《梦溪笔谈》)。而优秀的写景诗往往不是单纯写景,而是“一切景语皆情语”(王国维《人间词话》),写景中见出诗人的性情气质、襟怀志向。王之涣在开元初期曾做过冀州衡水(今河北衡水)县主簿,遭诬陷去官后过着四处漂泊的漫游生活,这首诗便写于在黄河南北漫游之际。畅当在进士及第后,也是仕途不畅,沉沦下僚。但是二位诗人又都是不随流俗、不甘困顿之人,他们的理想、志向、激情便都通过登临写景,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并给后人无数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