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中
【原文】
闲居三十载[1],遂与尘事冥[2]。诗书敦[3]宿好[4],林园无俗情。如何[5]舍此去,遥遥至西荆[6]。叩枻[7]新秋月,临流[8]别友生[9]。凉风起将夕,夜景湛[10]虚明。昭昭[11]天宇阔,皛皛[12]川上平。怀役不遑寐[13],中宵[14]尚孤征。商歌[15]非吾事,依依在耦耕[16]。投冠[17]旋[18]旧墟,不为好爵萦[19]。养真衡茅[20]下,庶[21]以善自名。
【注释】
[1]三十载:陶渊明二十九岁正式出仕,为江州祭酒,此诗作于公元401年,当时陶渊明三十七岁。出仕不到十年。三十载闲居而过,应指陶渊明对近十年的仕途全面否定,认为他至此一事无成,荒废光阴。
[2]冥:隔绝。
[3]敦:推崇。
[4]宿好:以前的爱好。
[5]如何:奈何。《诗经·秦风·晨风》:“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6]西荆:指当时都城建康以西的荆州。
[7]枻(yì):短桨。《楚辞·渔父》:“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
[8]临流:化用《楚辞·九章·抽思》:“望北山而流涕兮,临流水而太息。”
[9]友生:朋友。生,语助词。《诗经·小雅·棠棣》:“虽有兄弟,不如友生。”此句暗示在船上遇到一个朋友,话别而去。
[10]湛:反映出(澄澈的景象)。
[11]昭昭:(天色)明亮。《楚辞·九歌·云中君》:“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12]皛(xiǎo)皛:明亮。
[13]不遑寐:没时间睡觉。此句有《诗经·小雅·采薇》“王事靡盬,不遑启处”之意。
[14]中宵:夜半。
[15]商歌:自荐求官。《楚辞·离骚》:“宁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
[16]耦(ǒu)耕:两人并耕。《论语·微子》:“长沮、桀溺耦而耕。”
[17]投冠:弃官。
[18]旋:返回。
[19]萦:牵绊。
[20]衡茅:隐居的茅庐。《诗经·陈风·衡门》:“衡门之下,可以栖迟。”
[21]庶,引申为希望。
【译文】
近三十年来闲居在家,于是我和世事几乎两相隔绝。平时翻翻《诗经》《尚书》之类的书,更加喜爱这些从前就爱的书籍,树林田园中没有俗世的应酬。奈何形势所迫,我不得不舍此而去,赶赴遥远的荆州。摇动船桨,在这初秋的月下,正好遇到一个老朋友,在江渚之上与他话别。在这凉风将起的傍晚,夜色呈现出澄澈而空明的景象。天宇明净,寥廓而无垠,清亮的水面波光粼粼。因为劳役之苦而难于入睡,夜半时分尚且独自征行。效仿宁戚悲歌而求官并非我的志向,我还是怀念长沮、桀溺并肩而耕的日子。希望有一天弃官不做,我返回旧居,不为高官厚禄而动心。隐居的茅舍可以修养真气,希望因此建立自己的好声名。
【赏析】
这首诗作于上一组诗的次年,即公元401年,作者三十七岁,依然供职于桓玄幕府。桓玄在篡位的步伐上又前进了一步。而这是作者深深厌恶的。这也不难解释为什么在此诗中表现得如此出世的他,在刘裕击垮桓玄后,兴致昂扬地写下《荣木》那么入世的诗。
回到这首诗的背景,本诗第一段对此已有所交代,即渴望以归隐的方式抽身于桓玄的篡位。而从意象的角度,一向惯于引用《诗经》意象的作者,在诗中引用了《楚辞》的一些哀怨的意象,而引用的《诗经》意象又多是描述征人之苦的。因而结合上述分析,我们可以断言,作者写这首诗时的心情一定是极度不佳的。
“闲居三十载,遂与尘事冥”,近三十年来闲居在家,和世事几乎两相隔绝。笔者相信在这样一个乱世中,作者若生于王谢阀门,怕是不会“闲居”的,这表明作者还有入世的强烈愿。但是,比起王谢之类的豪门望族,作者仅仅是相对的寒门庶出子弟,在门阀制度最为严苛的晋朝,诗人不得志是必然的,所以才有此叹。《说文解字》有言:“三十年为一世。”所以开篇有恍若隔世的意味,因而“遂与尘事冥”。“冥”字在这里不仅仅指的是与世隔绝,还有互相彻底而决绝遗忘的意味。作者希望回归的乡土是客观世界的故乡,更希望回归到他的精神家园。
“诗书敦宿好,林园无世情”,岂止没有俗世的应酬,不久后当陶渊明写下《归园田居》时,就已经“虚室绝尘想”了,而这与作者的回归精神之乡,又有着更深一层的联系。
但是“如何舍此去,遥遥至西荆”,只是作者不得不赶到荆州去。尽管诗文中未加以言明,但不难揣测作者是生计所迫,不得已而出仕的,而出仕的地点又离家乡很遥远。从江西柴桑到湖北荆州,在那个时代奔波之苦可想而知。同时,或许作者想借与故乡的客观距离来表达对于精神家园回归的渴求。
“叩枻新秋月,临流别友生”,正好遇到一个老朋友,在江上与之话别。这个好友是谁,甚至这个“友生”会不会是作者的故园亲友,殊不可考。但在此句中,寓情于景,不难看出作者心事重重。
“凉风起将夕,夜景湛虚明”,在这凉风将起的傍晚,夜色呈现出澄澈而空明的景象。这一对仗里“起”“湛”用得绝妙:“起”字很俗,仔细感受,又格外贴切;“湛”有深沉之韵味,仿佛闪着深蓝色的光,给人宁静安详的感觉。“虚明”又给人以空灵的意味,无形中把文风转变过来了。
“昭昭天宇阔,皛皛川上平”,天宇明净,寥廓而无垠,清亮的水面波光粼粼。结合语境,“昭昭”二字又隐约使读者联想到《孟子》中的“贤人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与《九歌》中“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这样华美的句子。陶渊明将它们巧妙地融为一体。以“川”代指江面,说明此刻平和的,不仅仅有波澜不惊的江水,更有自己饱受行役之苦的心灵。
这样写反映出陶渊明开始正式构建自己的精神家园,尽管那一家园的风格要朴素许多,但它们的超脱是类似的。在笔者看来,从“凉风起将夕”到“皛皛川上平”是这首诗中最为灵动与美好的四句。
“怀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因为劳役之苦而难于入睡,夜半时分尚且独自征行。这再度让笔者想到温庭筠的“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这里作者引《诗经》之典故与其征人之意境,更显难言的悲凉。
然而作者并未停留在征戍的伤悲,而是笔锋一转:“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效仿宁戚悲歌而求官并非我的志向,我还是怀念长沮、桀溺并肩而耕的日子。“依依”不仅有依恋的意味,而且用到它,颇有徘徊怅惘的意味。
“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希望有一天弃官不做,返回旧居,不再为高官厚禄而动心。具体说来,“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隐居的茅舍可以修养真气,希望因此建立自己的好声名。
作者从未出仕时的美好生活写起,写到迫于生计而在桓玄府中的仕宦,最后又写到故园的风景,表达自己隐居的志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