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殷晋安别并序
【原文】
殷[1]先作晋安南府长史掾,因居浔阳。后作太尉参军,移家东下,作此以赠。
游好非久长[2],一遇尽殷勤。信宿[3]酬[4]清话,益复知为亲。去岁家南里,薄作少时[5]邻。负杖肆游从,淹留[6]忘宵晨。语默[7]自殊势,亦知当乖分。未谓事已及,兴言在兹春。飘飘西来风,悠悠东去云。山川千里外,言笑难为因[8]。良才不隐世,江湖多贱贫。脱有经过便,念来存[9]故人。
【注释】
[1]殷:指殷景仁,作者好友。
[2]游好非久长:交游甚笃,但不长久。
[3]信宿:一宿叫宿,再宿叫信。
[4]酬:交流。
[5]少时:短期。
[6]淹留:久留。
[7]语默:见《周易·系辞》:“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语或默。”语,显达,默,不显达。
[8]山川千里外,言笑难为因:远隔千山万水,难以尽情地谈笑。
[9]存:看望。
【译文】
殷景仁起初在晋安郡南府任长史掾,因而一度在浔阳定居。后来做太尉参军,举家东迁,我作这首诗赠送给他。
我们相交时间不长,一见如故。相信成宿的清谈,更加拉近了我们的距离。去年我搬家到了南村,我们曾做了短时间的邻居。拄着拐杖到处相伴游玩,长久相随,竟忘了时辰。然而出仕与隐居毕竟不同,我也知道我们早晚会分开。不料别离已经到来,据说就在今年的春天。飘飘摇摇西来的清风,悠悠远远东去的白云。远隔千山万水,我们难以尽情谈笑。良才并不埋没世间,而江湖隐居者多贫贱。倘使有事行经此地,不要忘了来看看老朋友。
【赏析】
诗中有“去岁家南里”的句子,作者搬到南村时间约为公元411年,因而推断这首诗可能作于411年或之后。刘裕在做太尉乃至宋王时期,南北征战,为东晋及后来的南朝收复大片疆土,殷景仁东去为刘裕做太尉参军。作者也曾就职于刘裕麾下,所以这首诗有浓厚的期许之意。后世有学者凭“语默自殊势,亦知当乖分”而断言这首诗有讥讽之意,其实未必。结合上下文的恳切之情,更能说明这一点。
“游好非久长,一遇尽殷勤”,开篇写到两人的友谊,并用“殷勤”两个字表达。《宋书·殷景仁传》如是评价他:“景仁少有大成之量,……(景仁)学不为文,敏有思致;口不谈义,深达理体。”颇有讷于言而敏于行之风。“信宿酬清话,益复知为亲”,相信成宿的清谈,更加拉近了我们的距离。一个不善言辞的人整宿整宿地和人交流,可见二人精神见地极为相洽。
作者继而回忆起两人结识的缘由:“去岁家南里,薄作少时邻。”两个人一个是隐居的名士,一个是能文能武的名臣,彼此相见恨晚,惺惺相惜。不仅如此,两人还曾经“负杖肆游从,淹留忘宵晨”,到处相伴游玩,长久相随,忘了时辰。
笔者想,“情深不寿”这个词语不仅仅适用于爱情,也适用于友情。处事谨小慎微的殷景仁毕竟不是一个洒脱的生命,作者不无遗憾地感慨:“语默自殊势,亦知当乖分。”出仕与隐居毕竟不同,作者也知道他们早晚会分开,只是没有想到别离会来得那么快。“未谓事已及,兴言在兹春”,不料别离已然到来,据说就在今年的春天。作者在下文的豁达难掩此刻的难过与伤悲,再回顾上两句“语默自殊势,亦知当乖分”,这里作者所写的不仅仅是物理上的分离,也表述着心灵上的渐行渐远。作者的遗憾可能出于友人的别离,也可能出于政治立场的不同导致的复杂心情,毕竟,刘裕曾是诗人的上司,作者可能想让殷景仁替自己完成未竟的“在我中晋,业融长沙”的事业。从另一方面讲,作者对于当时可能已经显露的刘裕篡晋的大势表示失望。
下面是一句昂扬的转折:“飘飘西来风,悠悠东去云。”西来的清风,东去的白云,骤然拉开了读者的眼界与视角,让整个画风为之舒缓乃至振作。这两句诗不仅对仗,还从很宏大的角度叙述和友人的依依惜别之意。这让笔者想到唐人王勃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与李白的“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作者以“西来风”“东去云”为意象,表达了希望殷景仁能够一帆风顺的心情。不过,令作者感到惋惜的是,“山川千里外,言笑难为因”,远隔千山万水,从此一别,再也不能倾心交流了。作者指的应该仅仅是空间上的距离。毕竟一个在京城建康,即今天的南京,而另一个在浔阳,大致在今天的九江。在古时候这几乎是难以逾越的距离。不过作者毕竟是乐观的,“良才不隐世,江湖多贱贫”,作者衷心地希望殷景仁得以一展宏图,实现自己的抱负。“脱有经过便,念来存故人”,如果方便的话,行经此地,不要忘了来看看老朋友。
全诗书写作者与殷景仁一见如故的友情,再到两人的分别,最后乐观地想象两人的重聚之日。全诗上下衔接完美,质朴天然,娓娓道来。尤其是那四句“飘飘西来风,悠悠东去云。山川千里外,言笑难为因”,气韵生动而开阔,其格局近乎《庄子》。
遗憾的是,《宋书·殷景仁传》没有提到陶渊明,而无论在《晋书·陶潜传》,还是《宋书·隐逸传》里关于陶渊明的部分,都没有提及殷景仁,这可能很大程度上与两人相交的时间有关,他们相交才不到一年。然而无论如何,还是有一首诗记叙两人曾经深厚的友谊,或许在达观如陶渊明者而言,这就足够了。